棕树
导读华灯初上,梁园虽好不可久留,人太多了,几乎摩肩接踵勾肩搭背。暮霭已如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汪洋。人流如织,人声鼎沸。
“秋老虎”一来,酷热比盛夏更为严厉,34℃的高温,让人无处可去,甚至连苍蝇也无处可去——我许久没有见到它们了,它们一定找到了一隅阴凉。空调是不能过分依赖的,为了健康,应该多吸取流动的大气,虽然外面流动的大气是极其令人心烦的浑浊和酷热。
太阳落山以后,那么多人都往白水江边的“江南公园”里挤,他们仿佛一直躲在自家房门背后等太阳落山的,太阳一落,便扶老携幼倾巢出动。事实上,公园里并不凉快,每一寸土地都在翻着热浪,只不过,目之所及的空间比家里的、街道上的更空旷一些,更舒展一些,因而,呼吸仿佛也变得畅快些。可是,即便是从河面吹来的,那风,依然是热的。人越来越多,环境也越来越拥挤,越嘈杂,也越来越热闹。所以,晚饭后到公园里来,想乘凉其实是没有的,若说凑热闹,倒是真的。
去得晚了,不仅坐不上长凳,就连各处的台阶也是坐不上的,即便台阶和长凳一样的十分滚烫,却仍然坐满了人,公园里是不折不扣的人满为患。坐下的人不能随意起来、离开,否则,立刻会有另一只屁股见缝插针赶快坐上去,其实,在滚烫的长凳和石材台阶上屁股是很受煎熬的,可是人们似乎极愿意忍受,因为坐着享受和站着享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当然是虚拟的身份,如同鲁镇的咸亨酒店,谁也不愿意做虽穿长衫却站着喝酒的孔乙己。
公园里最好的去处并不是长长的廊桥和柳荫池畔,而是被多数人忽略的临河的汉白玉栏杆,靠在上面,虽然站着,却不至于让屁股独自承受夏天的酷热。河风呼呼地吹着,热热的,然而毕竟是风,是自然风,吹在身上还是很舒服的。
河风会慢慢变凉,然后是持续的凉爽。面向河水,看着城市与大山之间的茫茫空间,那里浮着一层柔柔的、淡淡的蓝紫色,使山的魁梧的躯体和城市里楼宇的躯体都显得宁静,庄严,安详。看得久了,又淡又柔的蓝紫色仿佛在流动,像河里的回流一样流动,这种被称作暮霭的东西,催人怀旧,诱人遐想,或者,不知由来的,生出一阵莫名的冥想,冥想中的地方还是被夏天炙烤着的地方,没去过,也不认识,一些人,一些事,像戏一样演着。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哗然的响,更凉爽的一阵强风也拂面刮过,方觉暮色更加浓厚,山的轮廓更加朦胧,风声更紧更加凉爽宜人。公园各处已是人山人海,像暮霭一样停泊,也像暮霭一样流动,天色向晚,夕阳已经在西边的山脊后面。
大作的哗响是干枯的棕树发出来的,枯树发声,这是对的。灵魂远逝只剩躯壳的生命断然无法主宰自己的行为,残骸正做着为尘为土的准备,不响也不由得自己,因为有风吹着,因为早已失去了弹性和活力,干燥,僵直,完全可以一炬了之。棕树的生命没有了,灵魂远走了,了无生气的躯壳还在这样凄厉地鸣响,仿佛还残存着一口气,也许是仅存的灵气,干枯的棕树的干枝干叶被日日如时而至的风一律吹向了西边,仿佛无数伸长的胳臂,干枯乌黑的手指张开着,朝着太阳沉落的方向猛烈摇晃,仿佛在呼唤,又仿佛在抓取,仿佛在挽留,凄厉地悲号着,把手使劲伸向西方,仿佛它的生命和灵魂被风吹向西方去了,或者是被一路西去的太阳掳走了,仿佛在申诉,在哀求,在呼天抢地,或者泣不成声,或者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悲不忍听,悲伤欲绝的苦状惨不忍睹。河风吹拂不停,棕树悲鸣不止,绝望的手臂一直向西方伸着。
华灯初上,梁园虽好不可久留,人太多了,几乎摩肩接踵勾肩搭背。暮霭已如一片深不可测的黑色汪洋。人流如织,人声鼎沸。廊桥的两边,密匝匝地坐成了两堵人墙,走过廊桥,仿佛在检阅市民的仪仗。人行道被景观灯照亮,反射着橘黄色的光芒。走在失而复得的光明之中,凉凉的河风吹在身上,又想起了夏天,夏天是这般的张狂,竟可以烤干一棵树的生命之水,蓦然想起,我比那棵棕树幸运,还活得很好,该在的都在,该丢的,当然都丢了,好在我还没有沦入发出悲鸣的地步,还没有到伸直了绝望的手臂向一个方向讨要灵魂的地步。
这就是幸运。
“秋老虎”来了,盛夏卷土重来,我还能行走着审视这样严酷的夏天,我很幸福。
201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