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十六号街的老人
住在十六号街上的都是些富裕户，有的是做大买卖的老板，出来进去都有保镖跟着，有的是某上单位的领导，车接车送，有时候你隔着窗户还能看见他们从小气车里拥着一位漂亮的小姐出来，不过经常是不同的模样，还有的是因炒股挣的百八十万的爆发户在此买的房，他们也通常是一副大摇大摆目中无人的架势，吴钢战也住他们中间，但他没有多少钱，由于他是穷光蛋，加上对周围的人是一副始终如一的面孔，因此人们和他擦肩而过也不和他打招呼。
吴钢战住在十六号街的七号楼里，正好是靠路边的一栋，地理位置好，南窗可看见宽阔的麦田，北面的窗口能够看到这里所有的住户每天出出进进时的一举一动。他经常没事的时候以窗口当掺望台，窥视一些人间生动的画面。有一次他就看见某官员和他老婆打架，两人撕扯在一起，像两只发疯的公狗和母狗。后来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捂着脸跑出来。他“嘿嘿”一笑，打开收音机听起京戏来。
吴钢战就一个人生活，他无儿无女吗？不是，他有一儿一女，儿子二年前就带儿媳妇去了美国定居，女儿在新加坡工作，自然也嫁给一个新加坡的公民，外孙女都二岁了。原本吴钢战想把外孙女接来抚养，但女儿不肯，也是，自己一天的生活都没有规律，有三餐还保证不了，再说他不讲卫生，衣服很少洗，被褥很少晒，女儿一定不好意思说，才说爸爸年纪大了，孩子淘气会把爸爸闹出病来，现在这座城市里就只剩下吴钢战孤零零的一个人。
吴钢战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有一个习惯，就是躺在被窝里回想昨天发生过的事情，想着想着他会不自觉地发笑，也会不自觉地发愁；比如：昨天单位组织离休人员开会，他去了，上一级的领导在百忙中也坐车前来参加，领导是个女的，年龄有个四十来岁，长相挺端正的，只是她一开口讲话，口里就散发出一股茅厕的味道，他坐在她旁边闻着那股味道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他斜眼打量这位女领导人，她正表情丰富用手比划着义正言辞地讲述她在工作中克服困难的表现，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站起身说“对不起。”然后对着听筒说话的声音一下变得温柔了，是谁让这么和颜悦色？准是她的……？吴钢战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周围的老同志都问他那里不舒服？他“嘿嘿”着摇头。
“最后大家还有什么要发言的？”女领导说。这通常是会议的拘束句。吴刚战缓缓地站起来：“咱们党组织的老马同志上个礼拜因病去世了，两周前他把最后一次党费交给我让我转交给党组织，这就是。”吴刚战把一个信封双手递上去。女领导接了放进上衣口袋里。“散会。”
吴刚战呆头呆脑地目送着老同事们一个一个地走出去了会议室，女领导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股风似的走在了人流的前面，他迟缓地挪了一下脚步也走了。
他回到家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为去世的老马同志难过，生前他对工作生活那么认真的一个人，临死前一再叮嘱他把党费交给领导。可结果呢？领导连问都没他问一句。唉，世态炎凉，人心涣散啊！
他记得昨天他好像还做了个什么事情？脑子不管用了。
吴钢战发了会愁，起床漱洗过，喝了杯酸奶，又吃了两颗红枣，一块玉米面馍，然后提着包包出门了。
六月二三日中午，儿子打来国际长途，他欣喜地听儿子说儿媳妇为他们吴家生了个胖孙子，接着儿子问起他们家祖传的那块玉？他不耐烦地说：“我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好几回了吗，早在文化大革命抄家的时候就被抄了。”电话那边没声了。
吴刚战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墙上的妻子的照片，她还是那副微笑的神情面对他，他感到自己好孤单，好寂寞！他又回想起早年参加抗日革命，浴血奋战舍身杀敌的情景。后来抗战争胜利了，他到了陕北当了几年中学教授，和老伴认识也在那时候，她是学校搞后勤工作的，工作上一来二去的，他们俩人心里就有了对方，有一次在收麦的季节里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她呢？热得躲在草垛后面解开衣领擦汗，他偷着看见了，立刻有股子冲动，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就偷偷的有了第一次……后来七八年他调回这座城市工作，那时候他们一家四口生活过得挺幸福的，可谁料八三年五月老伴突然被检查出得了胃癌，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倒了，后来老伴临走前提起那块玉的事情，唉，人都没了，还他妈的玉！
后半背子吴钢战一直再没找，一个人生活清静，加上他本身沉默不爱与人说话。时间久了性情上变得有些古怪，大家背地里说吴钢战变态！他也只是“嘿嘿”的一笑。
七月一日党的生日，也是吴钢战的生日，他打开电视机，全是为党的生日编排的节目，他又想起老马的事情，“啪”关了电视。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面对墙壁发呆。突然有敲门声，他喜出望外地打开门一看，是邮递员给他一封挂号信让他签字。他取了笔写了，然后关上门拆开信，他立刻高兴起来，为什么呢？是某某儿童基金会发来的，信上说他提出的关于下一代儿童求知新构想的建议被教育人士认可，希望他继续关心下一代儿童的成长教育，并为儿童事业多做贡献。
他放下信立刻搬出那台旧式的中文打字机，开始坐在桌子前写回信：
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
收到你们的回信我由衷地高兴，我还想写一些我对儿童教育的新设想，关于我国儿童的素质教育应该当前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们要教育孩子爱学习、爱劳动，这首先要从老师、家长和自我做起，要言传身教，切实做到。我整在写一本关于素质教育的书，预计下月出版。希望对下一代的儿童事业有所促进。
吴钢战敬上
2001年7月1日
八月中旬的一天早晨吴钢战拿着一个包裹到邮局去了，而且一路上兴致勃勃的，但从邮局回来的路上他却忧郁了，怎么呢？他想起这个月的党费还没交。可他不想去单位，特别是不想把党费交给那个女领导。索性先欠着吧。这一劝解自己心里坦然多了。他用口袋里剩下的五十八块钱给看大门的张大妈的孙女佳佳买个新书包，又买了几本书。小佳佳刚从农村来，他寻思着这孩子六岁了该上学了，她奶奶又不识字也教不了孩子，耽误了多可惜。
吴钢战匆匆忙忙地赶回家，走到家门口，他一扭头，一只黄毛狗在他脚后面屙屎，而且还用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他，一点畏惧的神情都没有，他撵它走，它开始叫，它的主人听见出来叫了一声“妮妮”，黄毛狗立刻夹着尾巴蹿了。那堆狗屎就留在了他脚后面。哼，王八蛋！狗眼看人低！从那以后吴钢战每次从外面回来就先跺两下脚，才进屋。
他瞪着眼睛面孔拉得很长，神情古怪。
吴钢战看见远处的佳佳脸上的表情有了缓和，他招手让佳佳过来，佳佳早上还没洗脸，眼屎糊在眼角上，站在他面前瘦骨零丁的像根稻草。吴钢战从包里拿出看图识字书给她，佳佳抱在怀里，转身跑了。
吴钢战就决心供养这孩子上学，八月底，就给佳佳报名交了学费。佳佳可高兴了，每天跑来给爷爷说学校里的事，有一次，佳佳说了一件让吴钢战吃惊的事。“爷爷，我们班的张磊说女人生孩子很疼，她说她长大不要当妈妈。可是我想当妈妈，爷爷，我长大了也会疼吗？”
当晚吴钢战就把这段话记了下来。他在思索，一夜都没合眼，第儿天早上
他打开电视收看早间新闻，说明年中国将加入WTO，入关以后的中国局势将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他放下手里的馍，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立刻去穿上外套，拿了提兜就出门去了。一直到中午才疲惫地走进家门，他坐下喝了一杯水，也没顾上吃午或休息，就搬出了中文打字机，开始“嗒嗒”地打起字来。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他自己也忘记了时间，当几天过后，收水电费的人来敲门，叫了半天没人应，才发现他头歪在了打字机旁，已经睡过去了。
吴钢战的儿子、女儿相继得到消息乘飞机从美国和新加坡回来料理老爸的后事，表情上没有一点难过的迹象。随后他们又整理了老爸的遗物，都是些破衣烂衫，旧书费报，又一股脑的堆在了那儿。存折呢？他一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收入，都那儿去了？儿子女儿很扫兴，加上他们只请了五天假，便匆匆赶飞机走了。
十六号街七号楼的这套房子就此空了下来，秋天门口净是落叶，很是凄凉。一天邮递员将一张汇款单和一封信放进吴钢战的信箱里，一群淘气的孩子拿了去正折纸船，张大妈看见了，吓唬走了孩子们，找了个人看来念，原来是教育出版社邮来的五千元的汇款单。另一封信拆开一看，是希望小学写来的，说吴钢战老先生于八月中旬汇来的四万八千元人民币已经收到，并将同时寄来的学习用品也分发给了一些学生，特别感谢吴钢战老先生对希望小学教育事业的贡献和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