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尖叫

这是夏天，村西一口偌大的渔塘里，被一大群孩子们搅起一圈圈的涟漪。这时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就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然而就在欢笑和嬉笑声中，无情的悲剧发生了。村里的一个小女孩，在深水里拼命挣扎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写满了对死亡无限的恐惧。就在她缓缓下沉的那一刻，小女孩发出了绝望的尖叫。但她绝望的尖叫声，很快伴随身体的坠落消失了。冒着水泡的水面上，先是露着一截枯枝般的手臂，接下去是一团拂动的黑发，然后水面上就什么也没有了。无声无息的水面，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大群如惊弓之鸟的孩子们纷纷爬上岸，慌乱地穿上衣服，向身后千百年来沉静素朴的村庄跑去……

在一路狂奔的队伍中，有我。那一年我只有七岁，我亲眼目击了一个生命的坠落和消解的全部过程。那一声绝望的剌耳的尖叫，至今依旧在我记忆的荒野上空回荡。

时隔两年，我再次听到了生命在弥留之际绝望的尖叫。不同的是这次凄惨的悲鸣，不是发生在青天白日，而是发生在静谧如死的午夜。伴随几声苍凉绝望的尖叫，正在睡梦中我们的一家被彻底惊醒。在无限的黑暗和混沌中，我听到了父亲从昏暗里飘来的声声叹息，父亲说这声音好像是从隔壁老王家传来的，而母亲争辩说可能是猫头鹰的叫声……但不论怎样，我和年少的弟弟妹妹们都被这无比巨大的恐惧所击中。因为猫头鹰在村民们眼里绝不是吉祥鸟，它们飞到村庄，便意味着死亡事件的发生……这是一个惊魂之夜，当我终于闭上眼睛沉进噩梦不断的梦乡时，我看到一只硕大的猫头鹰立在秋天的一棵枯树上，它幽绿浑圆的眼睛，让我在睡梦里再一次听到了绝望的尖叫……

第二天早晨，当我从混沌和惊惧中睁开眼睛时，院子里响起了一片惊慌的说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疾步走进屋里来的母亲告诉我们：昨天夜里老王一家喝农药自杀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像一颗炸弹即将爆炸的那一刻。我知道，地主老王一家无法忍受非人的游斗和羞辱，所以才选择了这条天涯不归路。可是我不明白的是，这对夫妻为什么还带走跟我一般大的唯一的女儿娟娟呢？她还那么弱小，像花骨朵似的，就像一朵花尚未来得及开放，就走进了永恒的沉寂之中。扯破午夜的那绝望的啼血的尖叫，是不是娟娟嫩红的小嘴里迸射出来的呢？

1989年．隆冬。边城乌鲁木齐。宽敞平坦的柏油被白雪覆盖。一位朝气蓬勃的青年女子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跟另一位并驾齐驱骑着自行车的男青年眉飞色舞地谈笑，此时此刻的她，就像开放在北方寒凝大地上一朵鲜艳的梅花。然而伴随“嘎”的停车声和急促的绝望的尖叫，这位青年女子连人带车被卷进了残酷的车轮底下，一朵妩媚的女性之花转瞬间灰飞烟灭。她倒在洁白的雪地上，凝固的暗血使边城徒增了几分冷硬和凄怆……

那个和青女子拉呱的青年男子是我。当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才理解了什么叫死亡什么叫花容失色？当那一声短促的绝望的尖叫跌进我忧伤的耳轮时，我就知道，在每一个活着的人们前面，有一个巨大无比、深不可测的黑洞，走着走着，稍不留神一脚踩空，就会落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想每一个人都脆如玻璃，都是大地上绽放的艳丽的或不艳丽的花朵，一阵大风或一缕微风就足以把这朵花摘走。我还知道，我听到的每一声绝望的尖叫，都是一个脆弱的生灵对自身生命的深深依恋。那种不舍和不甘，是任何人类的语言无法破解的，就像现在我坐在中年的高地，凝眸西天一场辉煌而悲壮的日落。

只是我无从知晓，落霞满天的后面，藏匿着多少相同或相似的绝望的尖叫，就像少年时代经历的那个充满惊惧的午夜，一个人能够走多远究竟还能够走多远？我在记忆的荒野开辟着一条向上的道路，在永无尽头的时光深处，我听到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子炸裂的声音，那不仅仅是一只杯子的爆裂和绝望的尖叫，而是宿命般的潮水，正在淹没我们鲜活灵动的双足。就像时间可以从容地埋葬一切一样，每一次灿烂的日出，都意味着一次辉煌而悲凉的日落……你听到了那绝望的尖叫声了吗？156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