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人格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榜样、有偶像、有最值得去敬佩的人,如今天无数年轻人追逐娱乐界各式各种的大小明星一样。尽管大多时候这种追逐是出于一种无意识的迷恋和吹捧,很难从中找到太多心灵的契合,但至少难于否认,这也是一种纯真的迷恋。然而,一个人迷恋一位作家、学者、诗人、演说家、书法大师、绘画巨匠则与此前所述完全不同,这往往是理性与感性的强烈碰撞所致,从而对艺术和人格由心底生发出赤诚之偏爱。如前些日子某地媒体报道的对当地14—17岁中学生展开的一项调查:你最喜欢的现当代作家是谁?鲁迅和韩寒分居前两位。这样的结果背后是有很大意味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中学生的审美趋向和价值标准。文学、文化,总是最鹤立鸡群的课题。
我最敬佩和偏爱的当代学者余秋雨,他是我认为当代中国最值得去阅读和欣赏的文化人。这反映了我的人格和品位,我把他当作模板、当作人生导师。
恰巧最初又是因为余秋雨,我又深深偏爱起另一位知名文人。他已经离开这人间九百多年了,遥远得让人难以寻找他离别时的最后一次微笑。但尽管他离开得那么久,可是又时时感觉他从未远去,他的艺术成果、他的人生遭遇、他的诙谐趣闻、他的嘻笑怒骂,都时时萦绕、刻刻如临耳畔,挥之不去。这是艺术和人格无穷无尽的巨大力量,能让人永远鲜活起来。这世上太多人追名逐利,在我看来,唯有艺术的光辉、人格的伟岸,才可以光照千秋。
我说的这个人,是苏东坡。
前面说过,我对苏东坡的偏爱源自余秋雨,他的那篇《苏东坡突围》让我深深着迷,以后便读了不少东坡的作品。新进又读完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本来打算再读完中华书局2009年初版的那本《苏轼诗词选》,然后写一些感悟,可是恰逢“读书月”,《苏东坡传》又被列入推荐名著篇目中,我就改变了初衷,先写下一点东西吧。
一
二十世纪有号称中国的四大传记文学作品,除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外,还有朱东润的《张居正大传》、梁启超的《李鸿章传》、吴晗的《朱元璋传》。都是伟大的作品。也由此可见《苏东坡传》的文学成就和影响价值了。
语堂先生绝对是一个苏东坡的拥趸,他对东坡的偏爱和痴迷远非我辈可比,用他自己的话说:
那时我希望写一本有关苏东坡的书,或者翻译些他的诗文,而且,即便此事我不能如愿,我旅居海外之时,也愿身边有他相伴。像苏东坡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
把苏东坡的诗文当作随身伴侣,这种偏爱绝对是深沉而又激烈的。语堂先生用“元气淋漓富有生机”来形容东坡,实在是绝妙之至。一个饱含元气、生动活泼的丰满人物是任何一个人都乐于去亲近的,更何况他还有一付伟大的人格支撑,就如同一张巨型的网,足以把无数的人心网罗起来,为之深深迷醉。
苏东坡的另一个超级拥趸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又有另一番话: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读起来叫人脊背发凉:这样一个“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好像也生活得不太顺利,甚至很坎坷、很艰难,难道这又是历史和现实对伟大人格的锤炼?
越是伟大的人格,越是被时代彻底地锤炼,苏东坡即是这样的典型。这样的典型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而是在一千年前真实出现过,实在是一个奇迹。作为一千年前中国最伟大的一位文人,关于他的事迹、逸闻、传说当是不可胜数,更何况苏东坡本身就是个极富人生趣味的人,他不仅是一代文学巨擘、艺术全才,一个佛道学家,还是一个有血有肉、喜怒无常、为人天真洒脱的大男人,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暴躁个性和冲动脾气,使他更添可爱。这样一个苏东坡毫无疑问普天之下“不可无一难能有二”,既是如此难得殊异,也必定不好写。可是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却活脱脱写出了个真正“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东坡,东坡坎坷丰满、戏剧而不凡的一生被语堂先生潇洒写出,亦幻亦真、亦庄亦谐,栩栩而有生气,令人读之而不难身临当世之境,仿佛与伟人同游:眉山、三峡、汴京、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常州、登州、扬州、定州、惠州、儋州。一路走来,人生如梦。
我虽然仰东坡如繁星而望皓月,但却因阅历浅薄而无法描绘他于万一。且不说读书尚欠火候,以上那些东坡曾驻留的处所城邑,我又去过几个呢?也只有实地追思,才能有实在感悟。
儋州我倒是去过。海南,今天的国际旅游岛。
二
其实就算去过海南也是无济于事的,等到我们这个年代,连南北两极都踏上了人类的足迹,区区一个海南岛早已成了闻名遐迩的度假旅游胜地。环岛皆是碧海蓝天,岛上遍布椰林,热带植物覆盖全境,更有五指山秀,万泉河清,端的一座宝岛!可是一千年前完全不是这样的,苏东坡写道:
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
中国人自古长于温带,四季分明,寒暑交替。热带的湿热季候是传统的中国人无法适应的。生长在天府之国的苏东坡自然也受不住此般气候,这样的环境对人体的消耗很大,东坡熟习养生炼丹术,又精通瑜伽,肯定明白此中利害。更要命的是,儋州已远离中国大陆,更与中原相去甚远,一生坎坷的东坡“何时得出此岛也?”
六十岁的苏东坡,儋州真有可能是他的终点。
我一直以为,如果造物主将苏东坡的大限终了在儋州蛮荒、如果哲宗不早夭徽宗不那么快继位,那么让东坡命绝海南其实是一个很有意味的结局。有足够的悲剧意义:苏东坡作为那个时代美的代表被章?他们给毁灭在了化外之城、一个小岛上,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最健全的一位文化伟人竟然死得那么远、远得模糊不清,最应该拥护他的大片土地都丢弃了他,而身为一代伟人,最后客死孤岛,不免有些滑稽、反讽、悲哀。
可事实的结局却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政敌倒台,东坡被风风光光地迎回故土,再一次接受万众景仰,不久病逝。这个结局足够完满了,对苏东坡也总算是公平了,可是不免还得有那么点心酸。世事一场大梦。
都是一个“梦”,这人生怎么如此荒谬?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丑角们,把你推上去又推下来。辗转大半个国家,沉浮转化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升了贬贬了升、赏了罚罚了赏。能说这是人生吗?怕是更像一场梦,荒诞、瞬息万变。
今天再去海南,想起一千年前的东坡也像是一场梦。梦的那一头是一位老人忍受着湿气烟瘴同当地黎民友好相处的生活景象,还有他走到儋耳之南在海边巨石上写下“天涯”的传说。多美的传说!何处才是天涯?天涯不在那石头上,在东坡的心里。梦的这一头呢?一座座生机勃勃的热带宝岛。
这岛很厚重,因为它曾经拥有过苏东坡:
总有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一千年前流放于此的东坡为这里的“小童”深感宽慰,一千年后,这座宝岛上的孩子们也应该记住这个老人欣慰的笑声。如此,国际旅游岛,才货真价实。
三
如果说儋州是苏东坡一生“如梦”的终点,那黄州必然是这一场梦最富“想象力”的高潮,是一场噩梦的高潮。无论美梦噩梦,只有将故事剧情想象得更荒诞更不可思议,才会把梦的效用发挥到极致。黄粱一梦足够荒诞吧?以致梦醒之后仍感如梦似幻,分不清现实与梦幻了。又好比我喜欢的昆曲,我就是喜欢昆曲的梦幻。你看杜丽娘的梦做得多美妙!游园惊梦,惊得整个中国文化抖擞精神。
黄州,恰是惊梦之时。
历代经历过文字狱的文人并不少,至明清两代更是多如牛毫。然而一场文字狱有“乌台诗案”这么轰动的、案犯的知名度有苏东坡高的、在朝野有掀起如此波澜的,却又不多。不管哪个人写苏东坡,必然绕不开黄州、绕不开“乌台诗案”,足见此梦之惊悚。相比于东坡晚年的二次迫害、再度流放,这次打击也更大。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遭这一“劫”足以改变其一生。余秋雨的《苏东坡突围》就写了苏东坡的这一蜕变过程,如破茧成蝶般,痛苦、煎熬、甚至朝不保夕: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破茧的过程在一段洋洋洒洒的文字中艰难展开了。艰难归艰难,但厚积而薄发,竟是这么有生命力的喷薄。人生宇宙、胸襟情怀,永远都在于你怎么去看它。世界可大可小,胸怀可广可渺,在你怎么看了。苏东坡是一个有大眼界的人,阵痛之后自然能转身走出,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过程,东坡正因为走了出来,才真正成其伟大。从这点来看,伟大的人格的确需要一番锤炼。
前、后两篇《赤壁赋》,前者不是排解苦闷而是超凡视野:人生如梦,却又脚踏实地。何必在乎生命短促呢?宇宙无穷无尽,肉形转瞬即逝,可是精神却有希望长在。只要心足够大、胸怀足够广,那人心便如同宇宙一般,无穷无尽。后者不是消极避世而是精神跨越:人生有多重境界,以前太过迷恋儒家的经世致用了,转身发现道家似乎更有魅力。“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慢慢可以走进那个世界,现时的烦忧尽可抛之脑后,回到另一种气氛中来,两只仙鹤,神仙世界。一个多重境界的人,活得必定不局促、不苟且。
获得人格升华的东坡又开始修炼瑜伽、钻研炼丹术,一个新的苏东坡活了出来。
语堂先生描写这一段时,在《苏东坡传》里把东坡写得很信然、很潇洒,每一步都走得很从容。而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则描绘东坡“突围”的艰难过程,每一步都在彷徨和忐忑中走出去,“原来的世界已在身边轰然消失”,所谓的朋友们大多也都避而不问,友情,最艰深也最难得,我始终这么认为。于是一个过惯喧闹日子的苏东坡,一下子深感寂寞: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寂寞的感觉真是难受,流放一隅、亲情阻隔、友情中断。艺术大师一下子失语了,于是东坡开始追寻“无言的山水”,这才有了《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秋雨把这个过程写得极不轻松,他把这个过程视为东坡真正走向成熟的道路。成熟,用的太妙了!
成熟对于人而言既简单又困难,很多有成就的人物在面对人生大转折的时候都没有成熟得起来,而苏东坡却做到了。一个人在面对挫折困厄之后能够坚强活下来,这尽管难做但却非不可能,很多有名的人都做到了,可是一个人要在厄运中激发出更深刻的精神和迸发出更旺盛的生命力,这便很难了。苏东坡做到了,凭的什么?凭的一个“气”字,东坡的大气人性、他的率性与真实、他敢于自我反省、有一颗包罗万象的心、有伟岸的身形肩膀,都是他的凭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因此东坡又不需要什么凭借,虽然他自认心浮气躁,根本谈不上圣人境界。
苏东坡在黄州破茧而出了,一个新的东坡,一个新的黄州。从此以后再有千难万险都无所畏惧,以至于当他晚年被贬惠州时,竟然生活得那么自得其乐,写下些诗词惹得章?很不自在,一怒之下将东坡再贬儋州:谁叫你还活得那么滋润?
贬吧贬吧任你贬来贬去,哪怕一辈子留在这岭南蛮荒又怎样: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四
苏东坡曾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当然是自嘲,东坡一生传奇,曾经官居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又在多地任地方官,政治上建树颇多。一位大艺术家同时也宦游数十年,本就殊为不易了,至于黄州惠州儋州,权当是东坡传奇一生的注脚吧。
几十年的政治生涯,实在也是极为不容易,除了苏东坡本人的特殊遭际外,还与宋代的政治体制有关。从欧阳修、范仲淹到王安石、苏东坡,他们都是大艺术家,却同时又是大政治家,文化与政治能够如此一体这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文坛领袖与政局首脑,这两个在中国水火不容的头衔能在宋朝屡次统一起来,还真让人有些神往那个年代。东坡历经五朝,深受两朝皇太后喜爱,几任皇帝又对他颇为赏识,这是东坡得以宦海浮沉却依旧英气逼人的重要条件。
无论怎样,政治与文化还是不能兼容。累了、倦了,连可爱的苏东坡也深感疲倦了: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
臭腐即是神奇,黑白颠倒,美丑易位——这便是政治。仕途是文人的梦想,这梦多半空虚,做完总是后悔,醒来之后,若能“不卑”,那便算是有了大人格、大境界。而东坡一生,从来善恶分明、不卑不亢、性情激烈,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仕途即便不适合他,他也熬了几十年,几十年非但熬出了个大文豪,更熬出了个伟大的人格。
如今时代变了,苏东坡的身影九百多年未曾见,他的诗词到今天还有那么多人整天在背诵吟哦,他的人格却有太多人逐渐遗忘。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写道:
他的肉体虽然会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辈子,则可成为天空的星、地方的河,可以闪亮照明,可以滋润营养,因而维持众生万物。
这是人格的力量。当今的时代文化越来越快捷,像是KFC里的全家桶,管它是鸡翅鸡腿都囫囵堆在一起,关键是吃下去,至于过程形式,一概不问。很多人依旧记得苏东坡的诗词文章,那为什么不连同记住他的生平和他的经历呢?这样一个人的一生肯定有值得学习和参考的地方,静下心来、看一看。
光照千秋的只有艺术和人格,苏东坡的艺术成就有目共睹,他的人格,更是一首读不完的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