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别出声

我跟妹妹共同的偷盗事件，发生在1970年郁闷的秋天。那一年我刚满十岁，而妹妹还不到七岁。准确地说，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教唆犯，而妹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懵懵懂懂的从犯。我说过我生不逢时，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东北乡村，我跟妹妹小时候吃过米糠、树皮、豆饼、豆腐渣、苦菜，甚至更多难以下咽的用来果腹的粗糙食物。但这样艰难的日子，我们还是熬过来了。可是，到了小妹七岁生日的这一天，我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偷盗的欲望。

事情的起因十分简单，就是小妹在生日这一天，没有如愿以偿地吃上两颗白白净净的煮鸡蛋。因为母亲把家里母鸡下的鸡蛋，全部卖给了供销社，然后换回了日常生活所必须的油盐酱醋。当早晨母亲将一大锅稀饭舀进铝盆时，立在一旁的小妹就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这时才想起今天是小妹的生日。按照我们家里既定成俗的惯例，我跟小妹每年的生日，都可以吃上两颗圆滚滚香喷喷的煮鸡蛋。可是今年因为母亲一时的大意或疏忽，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望着小妹脸上的泪珠不停地往下掉，我心里挺不是个滋味，我悄悄地将小妹拉到一边，说：“你别哭了，哥今天一定给你补上这个生日！”小妹果然就不哭了，她用童稚而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我在哄骗她似的。

这天刚好是礼拜天，下午我牵着小妹的手偷偷的溜出家门，我们一同扎进了秋风荡漾的青纱账。我感到小妹有些害怕，我感到小妹攥我的手愈来愈来紧了，甚至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终于我听到了小妹有些颤抖的声音：“哥，我怕！咱们还是回家吧？”我抓起小妹的手，很男子汉的说：“怕个鬼！有我呢！哥今天一定给你过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

我们穿过好大一片高梁地，才来到了茂盛的玉米林里，我松开小妹的手，非常麻利的擗了五穗新鲜玉米，然后我快速的脱去了玉米衣，我用手抚摸着牙齿般洁白如玉的玉米棒子，我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我把五穗光洁的玉米棒子往小妹的怀里一推，我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哥，我一会就转回来！”不一会我从附近的壕沟里抱来一捆干柴，等得不耐烦的小妹不解的问：“哥你这是想干什么呀？”我“扑哧”一声神秘的笑了，我说：“给你过生日呀！”我让小妹把玉米棒子丢进干柴里，我掏出口袋里的火柴，划了一根丢在上面，一团不大不小的火焰，就伴随着一股浓烟向上欢快的升腾着。这回七岁的小妹终于看明白了，她快乐得手舞足蹈，她高兴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小妹跟我一块用树枝翻烤火堆里的玉米，并不时发出“咯咯”清爽的笑声。给摸半个时晨，我和小妹开始享用秋天玉米甘美的滋味了。我一边啃一边问小妹：“哥给你过这个生日好不好？”小妹没有应答，她可能是饿极了，她狼吞虎咽的连啃了两穗。

正在我同小妹惬意地打着响亮的饱嗝时，我忽然听到青纱账里有人走来的脚步声，我一把拉着小妹的手一阵狂跑。我和小妹躲藏在一条壕沟里的灌木丛中，我感到小妹吓得就要哭出声来了。我赶紧瞪了小妹一眼，威严而低沉的说道：“嘘——别出声！”这时村里的护林员李大柱握着一把锋利的镰刀，他出现在我和小妹惊恐的视野里。我和小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就像当年朝鲜战场上邱少云卧在熊熊燃烧的草地里一样……好在李大柱没有发现我们，他寻视了一会就渐渐地走远了。我和小妹都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们走出高梁地偷偷溜回了家。在路上小妹说：“哥咱们以后不偷东西了，这回快把我吓死了！”我笑笑的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格外的快活舒坦，因为我用这一神秘而独特的方式，在青纱账里别出心裁的给小妹过了七岁的生日。

我和小妹共同完成了第二次偷窃事件，发生在我十二岁那年炎热的夏天。有一天我同小妹来到两华里开外的供销社打酱油，望着橱窗里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小妹细嫩的手指压在透明的玻璃板上，细声细气的说：“哥我想看这本画书！”我虽然知道打完酱油后，我口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了，但我还是下意识的摸摸贴身口袋，然后两手一摊，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时小妹的手又指向食品柜台的里面，说：“哥我想吃面包！”这时时间快到了中午，我也觉得肚子空了，望着堆成小山似的澄黄诱人的面包，我使劲压住喉咙里不断往上涌的口水，我拉着可怜巴巴小妹的手，十分狼狈的逃出供销社大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对一声不吭的小妹拍着胸脯说：“你等着，哥一定要让你看上画书吃上面包”！

三天后烈日炎炎的中午，我背着背筐拉住小妹的手，我们双双出现在生产队大院西侧的围墙外。我经过多次仔细严密的侦察，我发现在两幢土房子中间一个狭窄昏暗的角落，堆放着一大堆废弃的犁铧。但我不敢光明正大的从正门溜进生产队大院，将这些可以卖钱的破烂偷出来。我让小妹在墙外面站岗放哨，我只要翻过了这堵院墙，就可以手到擒来马到成功了。小妹紧张的盯着我的脸说：“哥你想干什么”？我没有回答，我把背筐甩到了院墙里面，然后纵身一跃就跳进了生产队大院。等我把装满了背筐的废铁吃力的递过院墙时，聪明的小妹已在外头踮着脚尖把沉甸甸的背筐接住了。我麻利的翻过院墙，像贼一样背起脏物就跑，小妹紧紧尾随其后。我们七拐八拐，把背筐放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

吃过午饭后，我和小妹就兴冲冲的向供销社进发了。尽管我背着沉重的背筐，但还是无比自豪的对小妹说：“我说过，哥一定要让你看上画书吃到香喷喷的面包”！小妹一听，高兴得脸变成了一朵花。这是1972年异常闷热的夏天，一对少年兄妹满怀憧憬和希望，疾走在家乡坎坷的土道上。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们单薄瘦弱的身躯上，他们的脸蛋上滚动着透亮咸涩的汗珠，两双小眼睛因为渴望中的那份满足，而充满了无限的快乐与惊喜。

这一天下午，我们兄妹俩把废弃的犁铧，卖给了供销社后面的收购站。当二块八角钱实实在在的装在我空空荡荡的上衣口袋时，我感到胸腔内的那颗心怦怦乱跳，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财大气粗的百万富翁！因为长这么大，我口袋里装的最多时从来就没有超过一块钱！我潇洒的背起背筐，拉起小妹绵软柔弱的小手，我兴奋的说：“走，咱们到供销社买东西”！小妹乐得屁巅屁巅的，因为她不算奢侈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在供销社里，我用卖破烂的钱买了五本画书，又买了四个嫩黄嫩黄的面包，这样我口袋里就只剩下一角钱了。我想了想，便用这一角钱给小妹买了五个糖球，并顺手塞进了她瘪瘪的口袋里。在买东西的过程中，我豆芽菜般的小妹，一直不错眼珠的紧紧的盯着我。也许在她幼小纯净的目光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哥哥这么伟大这么了不起……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小妹把四个面包全装到了肚子里，然后她从口袋里颤颤微微地摸出一个糖球来说：“哥你也含一个吧！这糖可甜呢”！我把小妹伸过来的手挡回去了，我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含吧！哥不喜欢吃甜的”！小妹就迅速的把糖球放进了口袋，她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颗来，小心翼翼的剥去糖纸，然后贪婪而快乐的含着。长这么大，我好象第一次发现小妹是如此的满足和幸福……走到村口时，我神秘的“嘘”了一声，我再三叮嘱小妹：“如果父母问起这些画书从哪来的，你就说从同学那里借来看的……”

在我贫困单调的少年时代，我和小妹先后作案五起，两次到田野里烤玉米，三次到生产队大院里偷破旧的废铜烂铁和烂麻绳。我们用卖破烂的钱买了好多精彩的小人书。在乡村宁静如水的夜晚，我同小妹忘情的在幽暗的煤油灯下读这些画书，我们的心仿佛陶醉在那一片遥远而空灵的世界里……

但是1974年村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们彻底放弃了这种不光彩的偷窃行为。因为在这一年的秋天，地主家跟我一般大的女儿小红，到玉米地偷几穗玉米，准备给瘫倒在床的母亲煮熟了充饥，她却在偷盗的过程中，被护林员李大柱难逮住了。这件事给他们家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小红的父亲脖子上被挂了一双臭哄哄的破鞋，被民兵押着满大街的羞辱和游斗。这个地主不堪忍受非人的待遇，竟然在家里悬梁自尽了！小红只好含泪辍学了，在家里照顾呆傻生活难以自理的母亲。我的母亲就经常在饭桌上，现身说法的对我们进行人生教育：“看到了吧？小偷小摸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张家的孩子，就是饿死了也不能偷公家的东西”！尽管我对母亲的话不能完全认同，但我同小妹还是悬崖勒马了，因为我们不想成为父母或别人眼睛里的坏人，因为坏人会给家人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这就是我荒唐的少年时代偷窃的经历。现在追忆起来，我并无任何的愧疚与自责，相反却有一丝丝的悲壮和快乐。因为经历了人世间这么多沉重或不沉重的事件，我知道不能再简单的场面上判断一个人的道德、良知和行为。我并不是想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想说在食不裹腹、无比艰难的岁月，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稚嫩的双手，勇敢的一点点的擦亮亲情的天空呢？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贫穷是一种屈辱，而偷窃则是一种耻辱。3400字

发表于《联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