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我是农历六月十六的正午降生的，侍候月子的奶奶就把刚出生的粉嘟嘟的我，抱进了盛满温水的脸盆里。奶奶对满脸倦怠的母亲说：给大孙子洗个澡吧！去去胎气，长大人就会白净结实。这是我懂事后母亲告诉我的，她说那天正午你奶奶洗你的很认真，当你奶奶把你从脸盆里抱出来时，果然干净好看了许多。现在，奶奶早已作古了。但是我的肌肤曾经过奶奶一双粗糙手掌的揉搓，就似乎恒久地留下了奶奶的手温。所以一想起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洗澡，我就想起乘鹤西去的奶奶。
因为生不逢时，因为出生在农村，我小时很少洗澡。纵使是洗个脸，也是不清不楚的。整个脖颈黑得像车轴，用手一搓，能搓下许多小喇叭般的尘垢来。有时身体脏得实在不行，母亲就烧了一锅开水，强迫我和弟弟洗个澡。那时不知是懒惰，还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我不太乐意洗澡。洗过澡后，身上自是干净了几天，可是不久又积了不少的尘垢，有时痒痒得用手乱抓。母亲就说我和弟弟是两头小脏猪，以后便懒得吆喝我们洗澡了。乐得一身快活的我，好像乐意在堆积的尘垢中长大。然而到了夏天就不一样了，到了炎热的夏天，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结伴来到村西的渔塘，将身上的衣服脱个净光，然后像饺子下锅似的跳进渔塘。说是洗澡，其实不过是在身上胡乱的搓搓，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与伙伴们打水仗。扎猛子，玩得不亦乐乎。玩伴中自然少不了同龄的女孩，她们和男孩一样光着腚儿，在水里疯玩，不过那时尚小，并无性别意识。有时小鸡鸡有了尿意，就在水里注了一泡。天气渐凉时，身体接触水的次数就愈来愈少了。如此不讲卫生的不良习惯，我一直延续到小学三年级以后。因为我发现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对脏兮兮的学生充满了一种天生的厌恶。因此早上洗脸时不再虎头蛇尾，而是把脖子上的尘垢也捎带着清理一下。只是澡一个月才洗那么一两回，身体自然有一种连自己都讨厌的怪味。
说来不爱洗澡，不能完全归咎于我的懒惰。在我们家乡，洗澡自是不便，卫生间不用说了，连真正洗澡的空间都没有，大人或稍大一点的孩子在洗澡之前，都必须把灶间的房门关好，匆匆忙忙甚至做贼般洗个澡，因为通向房外的门说不定哪一刻被人敲响。正因为如此，年少的我朦胧地意识到：洗澡应该是绝对的私密的个人事件，必须同外界相隔。所以出生在乡下的我，很难洗个痛痛快快的澡。
十四岁那年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和本村的一个男孩到15华里开外的县城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见天色尚早，我们便在街上瞎逛。逛着逛着我们就看到了澡堂，心里就像有了某种感应，身上的肌肤便搔痒起来。于是，我们这两个乡村少年，不约而同的走进了澡堂。我们各自买了一张二毛钱的澡票，便来到了更衣间。那个年纪的我们已经知道羞涩了，知道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暴露身体。当我们光着身子扭扭捏捏地踱进澡堂时，但见在氤氲水汽笼罩下的水池，拥挤着几十号白生生赤条条的浴客。便找个人少的地方，将身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我和同伴在里面泡了一个多小时，舒服得不得了，有几次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差点在水池里睡着了……从澡堂里出来，我们感到格外的轻松和快乐，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只是不知是长期没有洗澡，还是因为水温太高，回到家中我竟感冒了好几天！那时候就傻傻地想，或许自己命贱，无法消受这奢侈的享乐，要不怎么会感冒发烧呢？
我真正体验到洗澡的乐趣，是在参加工作之后。那时我在西北边城，不但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房间里还有卫生间。临睡前便烧了热水，在卫生间里慢慢地洗着搓着，那种感受曼妙而又诗意。这时候便更加觉察到：一个人洗澡和许多人洗澡并不是一回事儿，就像我在封闭狭小的空间里，可以从容不迫的打扫身体的卫生，不受外界任何的干扰，审视和打量身体的任何部位，于是便对自己陌生的身体有了一份亲近和敬畏，这种感觉是群浴很难遇到的。只是宿舍的卫生间里没有热水器和喷头，洗澡要烧开水。有时嫌麻烦就到街上的澡堂奢侈一回。那种饺子下锅般的大浴池，我是绝对不去的，我去的是单间的小浴室，里面有浴缸和喷头不说，还有可以小憩的铺着线毯的床位。将浴缸里注满了温度适中的水，便把赤条条的身体滑了进去。整个躯体浸泡在澄澈透明的水里，只露半个水淋淋的脑袋。当我斜视的目光落在水里有些变形的身体上时，便有些恍若隔世，或者说是在梦中。或许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安详地洗澡时，才会拥有灵肉和谐的体验，有那份飘逸的闲情逸致。
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行走在红尘中的穿着衣服的男人和女人，想到了家乡过去发生的种种艳事。比如一个十五岁放浪的少年，有一天傍晚偷窥一个年轻寡妇洗澡，门哗拉一声开了，那寡妇光着身子奔了出来，她抓住少年的脑袋，硬往自己的胯部塞：给你看！给你看……据说那偷窥的少年后来不知何故死了。不论如何，这样的经历对他应该是不小的刺激和打击。我们知道，男人看男人洗澡，女人看女人洗澡，一般情况下无可厚非。但男人偷窥女人洗澡，或女人偷窥男人洗澡，就有悖伦理了。就愈发感到上苍造人的奇妙，它让男人和女人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在神秘中揣度对方，然后通过婚姻这巧妙的形式，让彼此的身体从陌生走向熟悉……我是哼着甜蜜的小调走出澡堂的，好像焕然一新的我，走在大街上精神抖擞。于是就想，人是需要经常洗澡的，洗澡会让你明白什么叫脱胎换骨，什么叫纤尘不染。于是到澡堂单间沐浴的次数就勤了，尽管单间收费比群浴贵了一倍。
辗转来到南方，才发现南方人过着神仙般日子。这里的男女老少几乎天天洗澡，而且夏天还在洗好几次！看着南方人白净清秀的面孔，就想起了奶奶对母亲说的话，看来洗澡真的会使人皮肤白净。于是对洗澡的事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每天入睡前冲个痛快淋漓的澡，卧在床上便觉得自己干净舒坦了许多，偶尔照照镜子，脸上的皮肤果真白了一些。于是愈发相信水是养人的，当那些柔软的透明水珠，在皮肤上游走和滑动时，那些饥渴的肌肤似乎张开了毛孔……水是可以浸润每一寸肌肤的，并通过肌肤渗透到每一颗心灵。在那里，所有荒芜的心野都可以繁衍成绿洲。
现在，因为身体的局限，我极少到卫生间和浴室洗澡了，体验那种水流冲击或浸泡的乐趣。我不可能坐着轮椅到狭窄逼仄的卫生间洗澡，我只能用湿毛巾擦拭日渐干涸的肌肤。有一年夏天，我和太太到外地出差，下榻在宾馆，晚上刚刚出浴的太太兴致勃勃地说：这里的门很宽，没有门槛，你也洗个澡吧！于是我就真的沐浴了一回。身体在盛满温水的浴缸里，就像和阔别已久的老友重逢，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快乐……可是因为身体太虚，回到家中我感冒了好长时间！躺在床上的我很是沮丧，并终于明白：所谓的幸福就是简单的日常生活。幸福是琐碎的生活事件串起来的一串珍珠。于是便梦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告别轮椅，到卫生间的喷头下好好沐浴一番，体验那种久违的简单的快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能正儿八经地洗澡，对我来说实属一种缺憾。有时候就想，其实看一本好书或一部好的电视剧，听一段美妙的音乐，或听朋友讲述一件感人的故事，不也如同洗澡吗？那是给自己的灵魂洗澡，把内心的尘垢冲得干干净净。让自己怦然跳动的心洁净如雪……果真如此，我们生活的世界就会明亮和温暖起来。282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