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祖母
有时候,越亲近的人越不敢轻易动笔。生怕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游离了内心深处的真情。
祖母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我不忍回忆她在最后病痛期间的所有,我甚至也没有亲自去她的墓地烧一注香,那样痛苦、那样冰冷的,不是她。我只愿意把她深藏在我的心底,默默地怀念着她,温暖的,慈爱的。
我的祖母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但她的气质又是那样高雅脱俗,走近她,总能感觉淡淡的书香味。
有一个暑假,晚饭后,月亮升起来了。我和妹妹围在堂前桌边听奶奶回忆往事。她讲了自己从小到大经历的许多事情,奶奶叙述事情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当时我们听得兴致勃勃,至今留下的只是支离破碎、隐隐约约的片段记忆了。真遗憾当时没有用笔记录下来,现在这种机会再也没有了。
奶奶生于1927年,经历了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革、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时期。她一生坎坷不平,经受了很多磨难。然而她极少跟我们说这些,她的话语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怨天尤人。笑容时时在她脸上荡漾开来,可见这些往事在她心目中的珍贵。很多老人回顾过去时多是诉苦和埋怨,让听者掬一把同情泪,对万恶的旧社会心有余悸。而奶奶的讲述却让人心驰神往,浮想联翩。我们感受到的是她的睿智、乐观、坚强、宽容;我们感受到的是那个年代淳朴的民风民俗,和谐的人际关系;我们感受到的是书香门第的温文尔雅,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
奶奶生于一个工商业地主家庭,家境很好,家里有着类似《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奇花异草、嶙峋怪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小时候,夏天的夜里,一大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奶奶最喜欢搬个小凳子做在一群大人中间听他们讲故事。奶奶一直很喜欢侍弄花草,阳台上总是摆满了她种的花,这大概是幼时幽美的生活环境陶冶了她的心性吧。
奶奶的父亲是个盐商,慈爱,开明,两个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把姐妹两人当做儿子一样看待,送她们进学堂读书。
奶奶性格活泼大方、热情自信,在学校里是个活跃分子。话剧表演演什么角色都是惟妙惟肖;演讲比赛取得地区第一名的好成绩,获得一枚银盾和一支金笔。
解放后,奶奶在扫盲运动中做出了重大贡献。她的事迹还被登载在当时的《文汇报》上。在她生前,很多五六十岁的人都尊称她为“陈老师”。
读书生活塑造了奶奶的书香气质。七十多岁了,她还可以熟练地背诵《葬花词》、《醉翁亭记》。奶奶一直保持着看书读报的好习惯。她的眼睛近视得很厉害,将近1000度,还有白内障。我时时看见她靠在躺椅上,手举着一本书,几乎贴着鼻尖,入神地看。她最常看的报纸是《文摘周刊》,关于健康养生方面的知识,她会动笔记录下来。有一次,我在看小说《飘》(后来改编成电影《乱世佳人》)。奶奶说看完借她看看。我本以为她不会对外国书感兴趣,事实上,她饶有兴趣地看完了,然后她和我交流阅读感受,她说她很喜欢其中的玫兰妮,善良又坚强。
奶奶对晚辈的学习是很重视的。记得小时候,每天晚上,我和妹妹都是呆在奶奶的房间里写作业。我们坐在桌前安静地看书写字,奶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上床睡觉了,我和妹妹一人睡床头一人睡床尾,不敢说闲话,就在对方的腿上写写画画进行交流。
冬天的早晨,五点多种,奶奶就把我们叫起来读书了。我们赖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愿起来。奶奶就教导我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晚上,学习到九十点钟,奶奶又去生炉子炖点红枣桂圆给我们补一补。
妹妹考上中专了,奶奶非常高兴,将她珍藏多年的皮箱送给了妹妹。
我考上大学了,那个暑假不知什么原因奶奶的腿痛的走不了路,但她坚持要送我去报名。开学那天,我们带了许多行李,天热,奶奶头上包着一块毛巾,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精神特别好。说也奇怪,一路辗转颠簸,奶奶的腿竟然一点不疼了。
我们在外读书的日子,经常收到奶奶的来信。多是劝慰我们要珍惜光阴,多积累知识,增长才干,做个有用的人之类的话。有时候也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想念的话。
我们工作了,每次回家时,远远得就看见奶奶翘首企盼的身影。奶奶喜欢和年轻人交流,她不会问我们工资涨了没有,住房公积金有多少,她最喜欢听我们谈学习、工作中取得的进步。她总是面带微笑,睁大眼睛,认真地、欣喜地听我们说话。现在,还有谁能够以那样欣赏的姿态聆听我们的一点点小小的成绩呢?很多时候,你所感兴趣的,引以为豪的说出来的时候,得到的只是别人不屑一顾的嘴角或者漠然冷淡的眼神。
祖母离我们远去了,她的书香味却是那么香远益清。在我为世俗缠绕、心情烦躁时,想起她,心便静了下来。依稀梦里,又见祖母悠闲地靠在躺椅上,入神地看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