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
一
我在海上吗?
问这个问题,表示我有点傻。
我明明是在一块偌大的陆地上,一动不动地站着,毫无波浪荡漾之感,我怎会在海上?然而,我却分明又在海上。看这陆地的边上,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浪浪的波涛要吞噬我似的涌向着我。东西南北,这样的浪涛都在围拱着我站立的陆地。我不在海中又在哪里?
我在海上。我又不在海上一样。
事实是,我是在一座岛上。
岛像一个巨大的桩头深深地钉在海中,巍然不动,与海,一起呼吸,一起沉睡或醒来。海水温柔,岛就舒坦。海浪冲天拍击,岛就紧皱眉头。海水包裹着岛,岛浸泡在海水之中。这样的岛,感受到的是潮涨潮落的不变的规则,紧箍圈一般地套在它的身上。没有比岛更深切地了知海水那潮汐的变化——或许还有泊在港湾中的船只也体会到这一点,但船只飘在海水上,只会起伏,哪比得上岛的深沉。岛只能浸泡在蔚蓝或者浑黄的海水中,任海水没日没夜地揉弄,抑或摧打。岛就孤苦零丁样的,成为名符其实的孤岛。从这个意义说,岛就在海中。岛不在海中又在哪里?我在岛上,我自然也在海中。
我却未感觉到海水的晃动和波浪的起伏。我现在置身自己的家中,喝着咖啡,涂鸦一些关于我是不是在海中的文字。稍早之前,我还在楼下的庭院里喂了水池中的锦鲤,观赏了寒冻中的花木,还舒展了一下筋骨。过一会,车子将载着我去一幢崭新的大楼里去上班,午饭还在大楼后面的食堂里舒服去吃上一顿。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常生活,即使在最豪华的邮轮上也难以做到,何况漂在海中的邮轮还要遭到波涛的颠沛。就不用说我每天见到的郁郁葱葱的树林,混凝土水泥墙搭成的街道,一座座花园式的小区,钢构吊车高耸的船厂,一座座青绿的山头,等等,无不证实是在一方陆地上。坚硬,厚实,岿然地沉在我的脚下。这样的现实面前我怎会在海上?分明的,我就在我的陆地上。我不在陆地上我又在哪里?岛假如不是陆地,难道是一艘巨轮?一尾抹香鲸?一座桥墩?一块海水凝结成的冰层?
这些矗立在海中的岛,一座座的通过大陆架脉脉相连,自然是陆地的一部分。这些岛又被海水包裹着,置身海水之中。这么一说,我便是既在海中,又在陆地上。这样的答案自然太中庸,也有点令我失望。可是,我终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海上还是在陆上。
按照我的心里话,我怕自己在海上,却又喜欢在海上。
现在,我是不是已在海上?
二
我现在行驶中的船上。
在这样的船上,我可能是渔民,可能是水手,更可能是过客。
我习惯于做过客。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过客。所有的人在这地球上皆是过客。只是我现在为船上的过客。
快艇,轮船,车渡,我的过客身份就在这样的船上得以验证。从这座岛到那座岛,或从这座岛到对岸的某一大陆边沿,或从大陆的某一码头到海中的那座岛,距离有远有近,海水有清有浑,波浪有高有低。在这样的船上,我有时静静地乘坐,有时焦躁地不耐烦,有时恐惧地缩起了头。
在海上,总会碰上这样那样意料不到的事,就像在陆上行走时也会遇到意料不到的事一般。坐在船上,同样会给人有一种心里忐忑的感觉。
许多的时候,海平面平坦似的舒展着,微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坐在船上,便觉安适。这样的情景倒是多见。海上不可能总是波涛汹涌,海也需要安静地悠闲自在,风平浪静便是它脉脉的表现。这样的时候,心也与海一起恬静,或者心潮起伏,将海与天凝成一线。然而,风起潮涌的景象也会如遇而至似的碰上,怒涛澎湃,浊浪滔天,海像是要掀翻自己那无边无际的深情,那狂舞的浪涛令人胆颤心惊。还有阴霾的浓雾,将海团团裹住,仿佛所有天光都被厚实的雾笼罩住了。船在如此浓重的雾中,难辨方位,如陀螺般原地打转,成为看不见的孤舟。飘浮在漫漫的大海上,更有漫漫的长夜相伴,以致孤寂的心孤寂在漆黑的海之中。
这样的情景我都经历过。
快艇在飞速前进,快艇又夹在巨浪之间。从船舱玻璃上看,黄浊的波浪时不时将快艇裹挟起来,快艇变成了潜水艇似的,犁开重重波浪,艰难地行驶。船舱里的人们先是尖叫,有的开始呕吐,个个脸色发白,恐惧明明白白地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渐渐地,船舱里一片静寂,静寂得令人窒息,仿佛每个人都预感到末日来临一般。连快艇乘务人员都颓然坐在舱门边的步阶上,一副颤栗模样,不知一旦出事如何指挥乘客逃险。而我,看上去似乎还算镇定,双眸凝望玻璃窗外的海浪——纯粹为黄浊的海水,见不到一丝天光,又想着驾驶室里的船长一定经验丰富,一定会稳稳地把住舵盘,将快艇顺利地穿越在翻卷的波浪之中,心里却早已瑟瑟发抖,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冷汗。那种吓人的感觉,令人发誓今后再也不坐快艇。可是,一个身在海岛的人,又处在海上交通的快捷时代,怎能不坐快艇?
偶尔,也乘坐车渡。乘坐汽渡的情况,要么赶不上快艇的航班,要么因大风影响快艇停航。大风若让车渡也未能开航,则全线停航,只能呆在孤岛上。除了风,也有令车渡不能开航的时候,那便是雾。一座座相邻的岛屿都被白茫茫的雾所遮没,船又如何能行驶?雾又变化多端,明明渐渐散去,不一会却又浓密起来。那一天我急着赶船,得知能开一班车渡,就稀里糊涂地跳了上去。那车渡开倒是开了,可没离岸一两百米,却抛锚似的停在了海中,据说是雾又大了,待命。雾确乎又浓重起来,连岸上的高楼都飘渺似的,模模糊糊。这一雾中的待命,竟然一呆便是一个多小时,最后不得不在雾的笼罩中又缓缓驶回码头。望雾也兴叹呀。坐在雾海中的船上,空寂难熬的心与浓浓的雾缠在一起,怎么都不能散去。
更早的时候,没有快艇,也没有车渡,出岛只有缓慢行驶的轮船。去上海,就得在船上住上一晚。傍晚下船,翌日早晨才抵达上海的十六浦码头,轮船便成为真正的夜航船。夜航船,听上去很有诗意,可是坐在夜航船上的人很难感受到诗意在哪里,除了海风(夏晚的海风凉快爽人,伫立船舷边,倒是一种惬意,寒冻却是刺骨的冷,谁愿意或者谁经受得住在这样的海风里书写诗意),除了黑沉沉的天和海,即使一开始兴意盎然,然而没多久便会感觉索然。暗夜是寂寞的海,海在漫漫长夜中无奈地寂寞。寂寞是夜海的本质,谁也无法改变。诗人对暗夜的寂寞可赋予诗意,我们普通人感受到的却是除了寂寞还是寂寞。那个时候,我们只能无可奈何地选择寂寞的夜航。
在渔船上,更经受不了海带来的种种磨难。长时间——有时甚至是十天半月——处在颠簸的海中,晕船像初学骑车时摔倒那样不可避免,除非你是久经风浪考验的渔民。在一个锚地停泊捕鱼,除了过往的船只,天天看到的便是海水起伏的空旷,枯燥无味,孤寂不堪,如被囚禁在海上一般。倘若大风来临,灾难就会在不经意间跟踪而至,运气不佳的话,则船毁人亡。在海上,最让人惧怕的就是间歇性的大风,气象预测不到,渔民老大更不会在好端端的天气中去加以意识,于是,一旦这样的大风倏地突袭,便令人难以防范,就看渔船的运气如何。渔民靠海吃海,人在船上,命在海中。海给予了渔民生计,也剥夺了渔民自由,甚至将会是生命。倘若你想做一回渔民,就像我前几年随渔船出海,没驶出多久,便头晕恶心,不得不踅进狭窄的船舱,没头没脑地躺进只可一人容身的床上,蒙头而睡。醒来时才知船已停泊,才看到盖着的被、枕着的枕头污垢斑斑,才闻到柴油味夹杂着混浊的气味令人沉闷,赶忙拖着虚弱的身子步到舱门口,扶着舱门虚弱地喘气。如此,要做一回渔民的话,必须心理上要作好承受受苦受难似的准备。当一回渔民并非容易的事。
海是文人墨客赋诗作文的宠儿,写海的诗文将海描绘得多彩多姿,诗情画意跃然其间,仿佛海时时处处都裸露出美的意境。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海的表皮,大多未沉入海中,只凭那丰富的想象来赋情,来颂扬。许多时候,我在海中感受到的却是一种飘零,一种难挨的阵痛,有时甚至可咒可恨的意念都会在胸中膨胀开来,更有恐惧之感在大风浪里颠簸,落得心里如网绳般的收拢,紧绷绷的。
过多的或者长时间的在海上是一种无奈,谁都不希望在晃动的波浪里生存,也大多不愿意成为海上的过客。海,总在颠簸之中。在海上的人们总期冀快快到达岸上,上岸,是海上飘泊的人惟一愿望。作为我这样的一个海上过客,则更期待早日架起大桥,让心底的苍茫消解在陆地上。
可是,现在,我还得在海上行走。
三
我在海上。我又在陆上。
我的的确确在海上,在海的上空,悬空一般地俯视海。海则仰头看望我,我成为一个小不点似的,粘贴在海的上方。
我又的的确确是在陆上。我的脚上是坚硬的水泥钢筋混凝土浇制的地面,我扶着的栏杆是又圆又粗的钢管。我的心里便有一种安稳感,即使在海上,也感到踏实,就像船上的人们飘荡之后踏上码头时感觉到的一样。
因为我在桥上。
桥是架起这座岛与那座岛或者岛与大陆之间的一道海上通道,将岛如跳板一般地连接了起来。岛便不再孤立,岛便成为大陆的一部分,宛若半岛。
可是,我依然在海上。看海,被海风吹乱头发,聆听波涛拍击桥墩的声响。只是我伫立在海中的桥上。
在海上,我可以看海上的风景。岛郁郁葱葱,像一枚枚翠绿色的碧玉镶嵌在海中。白轮船缓缓地移动,显出悠扬的状态。泊在岛边的渔船静默着,任海风吹拂船上鲜红的旗帜。一艘快艇正朝我的脚下直窜而来,拖着长长的白色浪涛,如浓浓的泡沫,紧随着,翻滚着,将我的身子要架空一般。这样说来,我不是在海上,而在海的上空,海在我的身下,船在我身下的海中航行。
我却明明在海上。只是站在桥边。不错,我确实在桥上。汽车一辆又一辆地在我的身边驶过,像是桥上的过客,一阵风似的刮过,不留痕迹。的确,只有陆地上才能行驶车辆,当然还有桥上。我似乎又在陆地上一般。然而,桥梁只是岛与岛抑或岛与大桥之间的一道彩虹,这道彩虹似的桥梁横贯在海的上空,海就在它的下面波涛起伏。你说它在海上,它也确乎在海上,但它既不是船,也不是岛,而是悬空在海上的桥梁。你说它是陆地,它也确实能行驶车辆,更不用说人的行走,我现在便在它的上面,但它却不能耕种,不能建设小区,不能形成街道,不能长出森林,不能山高水长,我见到的除了一道笔直或者起伏状的横断面外,四周都是海,无际无涯,苍苍茫茫,海中的船在移动,海中的岛凝固似的。我就这样置身在海的包围中,立在海的上空。我不在海上,又在哪里?
然而,桥毕竟屹立在海上。不管是白沉沉的水泥路面,还是路面由黑黝黝的柏油浇制,它都坚实地在我的脚下,让人沉稳和踏实。即使偶尔大风降临,尤其是针对桥梁的横风袭击,使得桥身抖动,也不会如坐在船上那般心惊肉跳。除非是久已失修的老桥和豆腐渣工程的桥梁,桥都会稳稳地傲立于海上。我在桥上,可以站成一个点,如灯塔一般岿然,也可以沿桥漫步,像在海塘上来来回回地看海,还可以从桥上跳入海中,蹦极似的,击起千层浪。这样的情景,在海中难以达到,在船上也弥为其难。我便定然在海的上空——那只有在桥上。
事实上,到现在我也未搞清,我站在桥上时,到底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