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我并没有桃色般幸福的童年，但我对桃树却心怀敬意。想起桃树，我内心深处总会涌起一股感激的潮水。我想，这应该同我的经历息息相关，我说的是我苦涩的童年，我说的是生长在故园的桃树，曾经以玉树临风的姿势，使我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能够频频回首，向远方的故园深情地遥望。直到我望到缤纷的桃花和芬芳的桃子，我盈眶的温热的泪水滑出眼窝，将业已久远的记忆淋湿。

在我的家乡，在我生活过的东北平原上一个小小的村庄，几乎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的菜园里都植有几棵桃树。当然有的家菜园里还有枣树和梨树，至于樱桃树却是凤毛鳞角。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前园有两棵桃树，后园也有两棵桃树。正是这四棵平常的桃树，使我的童年生活多了一份色彩、一份难得的欢欣和满足。

桃树在寂寞了一个漫长的冬日后，大抵清明前后，便无声无息地开出了满树鲜艳的花朵。或红或白，将曾经光秃的桃树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时春寒未尽，妩媚的桃花却顽强地绽放在微寒的春风里。我时常在桃树下倾心观赏，那花真的令人心醉神迷。然而，我却热切地盼望着夏天的到来，到了夏末，满树圆润饱满的红桃灯笼般耀眼眩目，令我睡涎欲滴。

等不及桃子红，我就开始跃跃欲试了。桃树先开花后长叶，当一片片椭圆形缀满树冠时，手盖般的小毛桃就隐藏其间了。小时候，也许是因为贫困，我的嘴特别馋。见到桃子一天比一天大，我的手痒痒了，趁大人不在，我会偷偷溜到菜园，猴子般爬上桃树，偷摘毛桃吃，用嘴一咬，涩涩的，很木，便极不情愿地滑下树来，便更为热切地盼望树上的桃子早日成熟。及至八月，树上的桃子日渐丰隆饱满，表面的一层细绒也已退去，试着摘一个吃，酸里带甜。便趁父母不在家，竟日日地品尝。有一次爬树摘桃碰触了蚂蜂窝，将小脸蛰成了发面馒头，两眼肿得剩下一条缝!母亲似乎知晓我偷摘桃子吃，但并未责怪于我。只是心疼我的脸，因为我吃饭时痛得呲牙咧嘴，让父母不知如何是好。待肿脸消了，我又故伎重演，方觉得那桃一日甜似一日了。于是夜里梦着饱尝口福的时刻，脸上肯定漾满了开心满足的笑。

夏末初秋，是我童年中最快乐的时光，几乎天天有桃子吃，竟淡化了青黄不接时节的饥饿感。此时桃树的枝叶愈发蓬勃，那桃红红艳艳的，像村姑俊俏好看的脸。起初从树上摘下的桃子，吃起来脆中带甜，口感特佳；及至后来，那桃彻底熟透了，握着一个桃子，像握着一包蜜水，放入口中吐出核儿，桃肉像蜜糖似的化了，甭提有多甜了！但四棵桃树上的桃子，绝大部分被母亲卖了钱，换成日日用的盐，和过年时我们兄妹身上的新衣。

我说过冬天的桃树是寂寞的。此时曾经绿意浓浓的菜园显得荒芜和空荡，只剩下了脱去盛妆的桃树，在寒风中傲然屹立，看上去是那样的孤单和不可思议。在冬天，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大雪飘飘的时日了。雪后初晴，我和妹妹用扫帚将桃树下的雪地扫净一小块，在地上洒些谷粒，然后用细棍支起圆圆的拴着长绳的箩筐，然后牵着长绳躲在半开半闭的灶屋门后，专等饿极了的麻雀自投罗网。当飞来的大群的麻雀雨点般栖落在桃树，并纷纷扑下来觅食时，我和妹妹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猛一拉绳，棍子倒了，箩筐里准能扣住三两只麻雀！晚上丢在灶坑的灰烬里烤，便又有了难得的美味……听家父来信讲，家乡的麻雀已经成为稀有动物了，读罢，我为当年的恶作剧懊悔不已，那发生在桃树下的故事，无异于我潜心筹划的惊心动魄的对麻雀的一次次谋杀。

桃花依旧年复一年倾吐着芬芳，桃树依旧年复一年奉献着甘美的果实，只是故园已远，身在他乡的我，再也无法重现和走进童年时代有趣的生活了。尽管外乡不乏有桃子吃，但我总觉得没有家乡的桃子味道纯正。渗进缕缕思乡之情的桃子，就悬挂在故园葱茏的桃树上。有句古诗令我感喟不已：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我晓得这是一首缠绵悱恻的爱情诗，但之于我故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终有一日我重新出现在故园的桃树下，恐怕早已物是人非了。童年时代的那张稚脸、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早已消逝在时光的风尘中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对故园和桃树的一片钟情。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童年生活的欢乐和辛酸，我诸多的人生梦想，亦是从这里萌芽、生长并向远方延伸的……还好，梦里的桃花芳菲依旧，让我在辗转呢喃的刹那，可以看到回归故园的路。

（全文约169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