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游戏
这一年的夏天，平原上的李家庄的上空，就像倒扣着一口烈焰升腾的油锅，庄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了一种憋闷窒息的痛苦体验。在这百年不遇的酷热难耐的苦夏，无形的热浪像疯子似的昼夜不停的在庄子里穿梭乱窜，闹得人们心神不定夜里难以合眼。庄里年龄最大的慈眉善目的王奶奶坐在自家的土炕上，一边挥汗如雨一边摇着手里的大蒲扇，一双空洞茫然的眼睛看了让人惊惧。王奶奶有些干瘪的嘴巴启启合合，从那干瘪的嘴巴里传出来的神秘声音，就像从可怕的巫师口里传来的：天哪老天爷呀！没瞅见谁造什么孽，你凭白无故地发什么威呀？
夏天的热浪让一庄子的人憋闷窒息，而弥漫在庄子里那种糁人的浓郁气息，更让人们灵敏的鼻翼嗅到了一种极为恐怖的死亡气味。因为自从入夏以来，庄里老弱病残总共五条性命，因为无法忍受或抗拒这滚滚袭来的热浪，而安静的沉到厚实的泥土中去了。庄西两华里开外的那片乱石岗子，不多不少又出现了五座像巨大馒头的新坟。那是故去的亡灵酣然沉睡的地方，这个险象环生的故事，就跟这片乱石岗子的一座新坟有关。
这天傍晚吃过饭以后，庄里十几个半大孩子聚在一棵大槐树下，疯疯巅巅地玩了好一阵子藏猫猫的游戏。玩着玩着天色就快暗下来了，一群气喘吁吁、浑身是汗的毛孩子，就一屁股坐在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歇息。也不知是谁说到了庄里的王奶奶今天死了，葬在了庄西的乱石岗子里，那热热闹闹吹吹打打的壮观场面，真叫人提心吊胆的。这群半大的孩子一时鸦雀无声，就仿佛在黄昏里看到了死神那双窥探的眼睛。这时生产队长的儿子二憨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糖球来，他很缓慢的剥下上面包裹的漂亮糖纸，然后夸张的用手丢进张开的嘴巴里，有滋有味的含起甜蜜的糖球来。小红从地上拣起糖纸贴在自己的鼻孔上，使劲的无比陶醉的闻着，小红说这糖纸上还粘着一股子甜味呢！小红用贪婪的渴望的眼神盯着二憨子嚅动的嘴巴，央求着说二憨子哥你给我一块糖球吧！我明天从家里拿小人书给你看！
二憨子瞅着小红可怜巴巴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二憨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二憨子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他也不知从哪里摸来了半截红砖头。一大群毛孩子不晓得他打什么鬼主意，都用一双不解的眼睛盯着二憨子。二憨子把砖头往地上潇洒地那么一放，就将口袋里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球都掏出来了，看得十几双月牙般的小眼睛贼亮贼亮。二憨子很男子汉地说，谁今天晚上能把这截砖头放在村西乱石岗子王奶奶的坟尖上，我这些糖球就统统的归谁！这些孩子听说二憨子打这个赌，都知难而退不敢吭声了。过了一会儿，虎头虎脑的小虎开口说话了，小虎说你就是给我一麻袋糖球，我也不敢去死人住的鬼地方！我妈说乱石岗那里有鬼火，天一热儿那火苗就忽闪忽闪的，我妈说那是一群恶鬼的眼睛，是从棺材里跳出来专门抓小孩吃的……听小虎这么一说，这十几个毛孩子就更怕了，他们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就好象那群恶鬼躲藏在大槐树周围某一个地方，说不定会一下子从黑暗里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二憨子见小伙伴们没一个敢去村西的乱石岗子，就想把手里的糖球重新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却被始终没有吭声的小红的姐姐大红一把拽住了胳膊。大红用一双细细的好看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二憨子胖乎乎的圆脸，颤抖着声音说，二憨子你说话可要算数可不能后悔！二憨子怔了一下然后就笑出声来，他说大红我是男子汉，我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二憨子把手里的糖球仔细数了一遍，然后放进了鼓鼓浪囊囊的口袋里。他说大红，如果今天晚上你敢把砖头放到王奶奶的坟尖上，我二憨子第二早上就把这八块糖球亲自放到你的手里！我说话算数，要不天打五雷轰顶！二憨子的话音刚落，大红就立马搭住了他的一只手，说那咱们就拉个勾才算做数！二憨子就真的和大红拉起勾来，一群孩子在浓重的夜幕下随声附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吃后悔药……然后一群毛孩子就撒欢的散去了。大槐树下面只剩下了孤单瘦弱的大红，她好象迟疑了那么一会儿，才蹲下身拿起了那半截红砖头，然后就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庄外埋死人的乱石岗子摸去。
这是没有月亮只有微弱星光的夏天的夜晚。大红单薄瘦弱的身子刚刚飘出庄子，她小小的心脏就跳动得相当历害了。大红望着路边黑乎乎的青纱帐，满脑子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她每往前艰难的挪动一步，都好象踩在了阴森森软塌塌的小鬼后背上！虽然大红怕得厉害，但她依旧硬着头皮向乱石岗子打颤似的摸去。她不能放弃，她太渴望得到那八块包着漂亮糖纸的甜蜜蜜的糖球了！她跟妹妹小红长这么大，还没有含过糖球，还不晓得糖球是个啥滋味呢！所以大红壮着胆子跟二憨子打了这个赌。大红心里想好了，明天一早二憨子把糖球送过来后，她就给小红五块自己留三块，说不定小红吃糖时有多么快活呢？大红知道二憨子为什么有糖球吃，因为他爸是庄里的生产队长，那些从城里来下乡的大哥哥大姐姐，为了早日回城，总是偷偷摸摸的给他们家送东西，他们家常年都有一般乡下孩子吃不到的零食。这让七岁的大红又羡慕又妒忌，她想如果自己的爸爸是生产队长就好了，她就不用提心吊胆的玩命似的跟二憨子打这个赌了……
大红单薄瘦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黑灯瞎火的乱石岗子旁了。她战战兢兢的立在朦胧的星光下，两只小眼睛的上下眼皮不安的抖动着，一双细腿也在不停的打着拍子。望着这片埋着上百号死人的坟地，大红心里就打怵了，她后悔不该跟二憨子打这个可怕的赌。她很想转回身打退堂鼓，可一想到小红渴望吃到糖球的模样，想到一群小伙伴们嘲笑她胆小说话不算数的幸灾乐祸的神态，大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她拎着砖头飞快的向坟地最顶头奔去，她知道那个慈眉善目的王奶奶就埋在顶头，因为这是参加王奶奶葬礼的爸爸妈妈在饭桌上亲口说的……
大红慌乱的站在没有荒草的新坟前，那坟堆很高很大，她努力了好几次都无法将砖头放到坟尖上。大红手忙脚乱，大红急得眼里流出了泪。当她终于手脚并用的爬上坟头，把砖头稳稳当当的放在上面时，这时突然刮起风来了，坟地周围的青纱帐发出了一阵神秘的细响，就像无数个凶恶的厉鬼在絮语在说话……大红头皮一阵发麻，她一个趔趄从坟头上滚落下来，摔得屁股蛋子生疼生疼的，她感到身上的每一个汗毛都竖起来了！大红的脑袋一片空白，她没命的跑出了让她毛骨悚然的乱石岗子，她似乎双脚不沾地飞奔在通往李家庄那条狭窄的土道上。她感到自己胸脯里的那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大红在通往村庄的土路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撒开丫子一路狂奔，那张吓得煞白煞白的小脸趟满了浑浊的泪水。但她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放声大哭的欲望，她怕自己的哭声引来一大群披头散发的恶鬼，她怕那群恶鬼围上来疯狂的将她摁倒，用尖利的牙齿咬断她细嫩的脖子，用尖利的手爪撕开她稚嫩的胸膛，吃掉她的心喝干她的血！想到这些，大红无法停下自己狂奔的脚步，她更不敢回头看，她总好象有一大群恶鬼在跟她赛跑，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她感到周身和脚下虎虎生风，她有好几次被脚下的土块拌倒，但她很快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拼命的奔跑。累得浑身是汗的大红感到自己快断气了，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安全的家，回到爸爸妈妈和小红的身边。
跑着跑着，这个孤单瘦弱的乡村小女孩，就真的快跑到庄口了。望着前面模模糊糊的村落，大红那颗跳荡不已的心总算平静了一些。但是正在大红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异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大红那双本来充满惊惧的眼睛，猛然看到前面土道的壕沟里，钻出几个白白的晃动的影子来，那惨白的影子发出了恶鬼般嗷嗷的叫声！大红妈呀的大叫了一声，她脑袋嗡的一下，她压抑多时的哭声，响亮地撕破了这宁静燥热的夜空。她一杆箭似的从土道上射了过去，她不敢往壕沟里看，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和心都飞了起来！她听到身后依旧响着恶鬼般恐怖的嗷嗷的叫声，她感到裤裆里湿淋淋的。吓得尿湿了裤子的大红终于奔进了李家庄，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她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无力地瘫倒在家门口……
第二天早晨，李家庄就传出了大红被活活吓死的消息。据大红哭天抢地的妈说，她的闺女死时两个眼睛瞪得溜圆，一张惨白的小脸没有一丝血色。但大红的爸妈不知道闺女是怎么死的，他们以为女儿在外头玩耍可能被一群恶鬼缠走了魂！因为在这个异常闷热的夏天，李家庄已经不止一次发生过暴死的事件了。小红本想跟爸妈说起昨晚姐姐跟二憨子打赌的事情，但她没有勇气说出，她怕被悲痛的爸妈打个半死……大红当天下午就发丧了，她小小的瘦弱的身体，被装进了一口崭新的柳木棺材里，她被人们抬到了庄西的乱石岗子。大红和那个慈眉善目的王奶奶成了阴间的邻居，只是大红再也不能知道了，王奶奶坟头上的那半截红砖是她豁着命放上去的！
大红下葬后的第二天上午，李家庄四个半大的男孩子，就偷偷摸摸地出现在她的坟墓旁了。四个男孩子齐刷刷的跪在坟头前，哭得嗓子都哑了。二憨子的眼睛哭红了哭肿了，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球，轻轻地堆放在崭新的坟尖上。二憨子说大红你赢了，这是你的糖球，这是你最喜欢含的糖球……二憨子猛地爬上王奶奶的坟顶，他抓起那半截红砖狠命的向远处抛去，三个小伙伴听到了二憨子撕心裂胆的痛苦和叫喊……
十六年后，二憨子就长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了，这时大红的妹妹小红也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经人介绍，二憨子年底就跟小红结成了一对你恩我爱的夫妻。
这年清明的前一天，二憨子骑着一辆哗哗作响的破自行车，他特意到县城里跑了一趟，买回了很多癸品。清明的上午他和小红拧着癸品扛着铁锹，到庄西的乱石岗子给死去多年的大红上坟来了。大红的坟头长满了嫩嫩的青草，看上去愈加的荒凉瘦弱，就像大红当年单薄弱瘦小的身子。夫妻俩挥锹挖土上坟，大红的坟就饱满挺拔多了。然后夫妻俩跪在地上，二憨子脸色苍白，他眼里汪着浑浊的泪，他从黑色的塑料袋里一件件的掏出癸品，说大红这是你生前最爱吃的糖球，这是苹果这是花生这是麻花……二憨子低垂着脑袋，就像一个十恶不赦后悔万分的罪犯！他不敢跟小红说他为了赎罪，才答应媒婆娶了小红做媳妇。他心里有一个埋藏已久不能说破的秘密，那就是当年夏天的夜晚，躲藏在壕沟里的四个小男孩其中一个就他！而那个装神弄鬼披着白色塑料布的恶作剧，正是他二憨子一手策划的……4050字
发表于《短篇小说》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