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草屋

从乡里出来或者曾在乡下住过的人，大约不会忘记四周用泥土围着，上面用茅草盖成的土墙草屋吧。我的童年便是在那样的土墙草屋中渡过的。

乡里人的土墙草屋虽是简陋，但凝聚了父辈们或整整一代人的心血。为了能盖上那样的一间草屋，许多年省吃俭用不说，单是每日起早贪黑地劳作就非常艰难与心酸，有时为了能挣得几个工分，或积累一些盖房材料，都要付出超出一般人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的父亲为了能及时取得盖房的木料，一个人在深秋时节的大山中，劳动了近一个星期，待木料齐全时却病倒在山上，母亲得知消息后，在惊恐中叫人把父亲从山中背了回来的。自然，盖一间土墙草屋除了木料之外，还要准备泥土。泥土最好是带有粘性的黄泥，因为要把这些土装在一个长约三四米，宽与高均约两尺的木箱模型中，然后用力地去压缩夹紧，最后一层一层地向上累加，若泥土粘性不好，往往不能保证层与层之间的粘合，甚至到一定的高度时就会坍塌。其次便是准备一定量的草了。草通常是使用收割后的稻草或麦秸之类，但最好的是上山采割的茅草，因为稻草或麦秸没有茅草那样有韧性，经日晒雨淋容易腐烂，而茅草却相反，经日晒雨淋后虽显得枯黄，但却较好地在最外层粘合起来，结成一层乌黑而绵密的壳，成了草盖屋面的一种天然保护层，夏天隔热，冬天保温。这样，经过几年的准备，土墙草屋终于盖好了。于是，在通间的草屋中再分成几小间，一间作“厨房”——所谓的厨房也不过是先用砖块与泥灰砌成灶，灶是带着一个直能屋顶的烟囱，也是用砖十分精巧地砌成，然后搬来一口大的水缸，或其它的坛坛罐罐，通常是用来腌菜腌肉的；中间作“客厅”，放一张大的八仙桌，几把木椅，旁边的墙角围起来以囤积粮食之用；另一间就是卧室了，其实也就是放了一张床，几个柜子等。于是，土墙草屋因有了这些布置和放置了极简单的家俱，却也充满了生机与喜庆。刚住进的时候，草屋上面的新鲜茅草散出阵阵青草味，而四周的墙面也可使人闻到泥土的芬芳，令人兴奋，更有几份温馨。在接下来住的日子里，不必说肥胖的大黄蜂在土墙里钻洞嬉闹，嗡嗡而鸣；更有那燕子在房梁上衔泥筑巢，呢喃而语；麻雀们则在房檐口做窝育雏，叫得叽叽喳喳；屋前的老柳树上更是搭了一个大大的喜鹊窝。到了傍晚的时候，屋顶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厨房里飘出了诱人的饭香……所有这一切，便组成了一幅清新而单纯的乡下生活场景，也构成了我童年最欢乐的时光。

春去冬来，经历了几个寒暑往来后，土墙草屋便逐渐地陈旧起来。土墙越发地泛着黑褐色，屋顶的草也渐渐地变得衰败。到了夏天，突然而至的狂风暴雨往往把草屋的一角掀掉半个，雨水便顺着土墙向屋内流入，黑而褐色的雨水把土墙冲刷成一条条小沟，刻成了一条条无法磨灭的印痕。屋中间也开始漏水了，雨滴落入接水的大木盆中，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有时外面雨早已停止了，但屋内还能听到这样断断续续的叮咚声。这声音，父母听了，一脸的忧郁，那时我们很小，听到这样有节奏的叮咚声，似乎还是听到了一首舒缓的音乐呢。秋天到了，父亲便把部分旧的屋草掀去，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新的茅草，土墙草屋便又涣发了点生机。那些换下来的旧屋草，中间早结成了腐烂的草块，在那些草块中便藏有一种“柿子虫”，有大拇指那么粗，身通白，头黄褐色，它们专门吃这些屋草的，破坏性很大，我们找到它们后便一一丢入火中烧烤。——其实，土墙草屋住得久了，一些爬行动物也是常常能见得到的，什么老鼠、蜈蚣、蛇经常光顾屋中。有一年夏天，一名下放女知青在屋内洗澡，突然看到一条五尺长的花斑蛇，在屋的横梁上慢腾腾地爬行，她吓得掀开澡盆，几乎是光着身子跑了出来，一时成了乡里的“美谈”。实际上，那条花斑蛇熟称“家蛇”，性情比较温和，从不主动袭人，专门觅食老鼠，适应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因而也受到农人们的宽容。当然，没有见过它的人们，自然要吓得花容失色的。

经过翻修的草屋，又能住上几年，但随着岁月的流失，土墙草屋便到了较为破旧的程度，而且随家里人口的增加，一间土墙草屋就不够住了。于是父亲便在它的旁边盖了一间较大的新砖瓦房（当然，父亲与大哥为盖新房几乎累成了大病，其中所经历的艰辛与痛苦，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于是，土墙草屋便不再住人，仅是放置了一些杂物。或许屋子久不住人，少了生机，它便衰败得越发快了。上世纪末，它终于在一年的冬天，被一场大雪压跨了。待雪晴后，自是不能再修补了，只好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纷纷离开了土墙草屋，走进了远离它的城市，有的还住进了高楼大厦，可是我仍然怀念那土墙草屋。如今的房虽高大，但它们似乎没有土墙草屋环保，也没了土墙草屋的温馨与人生最初的那些可记忆的元素。前些年，我回老家时，看到了在原土墙草屋的地方，盖起了一间新式的小洋楼，但我看那新房时，感到不是一间新屋，而仍是那间土墙草屋，它仿佛依然散发着青草与泥土的香味，还有那嗡嗡而鸣的，在土墙草屋的墙缝忙碌着的大黄蜂，甚至还有那慢悠悠爬行在横梁上花斑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