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西瓜
我一直相信,虚拟网络和现实一样,只要你愿意付出真心,必然会得到真诚的回报。
那天早上,我从单位传达室的门卫手中,接过那袋野西瓜的时候,心里热乎乎的。那袋野西瓜,是新疆一个网友用特快专递寄给我的。野西瓜的包裹,用四小块白色的棉布缝制而成,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轻柔。我在一种温暖的心情里,手托着包裹向车里走的时候,想象着那个网友的母亲穿针引线精心缝制这个袋子时的情景,内心的感动无以言表。
这袋野西瓜我盼望已久,那是我重病的母亲康复的希望。
年初,我回老家上坟的时候,母亲一定要跟着回去。母亲在郑州又将近生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母亲多次要求我送她回老家。母亲最后一次对我说,你让我这样住下去非憋出病不可。那天,我冲着母亲发了脾气。我愤怒地对母亲说,我没见过像你这样倔的老人,你在我身边,有个头疼脑热的,能够得到及时治疗,回去后得了病怎么办。母亲眼圈红红的,但还强颜欢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轻声说,你让我回去了,我就不会得病。我哭笑不得,为了敷衍母亲,我答应过完年上坟的时候带母亲回老家看看,没想到母亲竟然牢牢记住了我的这句话,她不厌其烦,过一段时间就问我现在是几月,今天是初几,弄得我整天魂不守舍提心吊胆。母亲好不容易熬到过完春节,等到回去上坟的日子。母亲怕我不带她回去,就撒谎说回去看看再随车回来。那次,我信以为真,就带着妻子和母亲回了老家。那晚到家已是深夜,我们在邻村的四姐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我带着母亲和妻子步行回村。母亲犹如一只长期囚困的小鸟回到了森林,那种兴高采烈的神情,让她仿佛年轻了许多。走在窄窄的蜿蜒起伏的小路上,母亲的步子显得格外轻快,她走在我和妻子的前边,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地给我和妻子介绍着山坡上我们家的树和地,那些苍茫的田野,曾经付出了她粗糙厚重的生命岁月以及数不清的希望和汗水。母亲的生命,犹如山野上的那些老树,虽然失去了枝叶和光华,但根须盘根错节纵横交?,深深扎根在泥土之中,使她永远无法长期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这也正是母亲在我那里住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村子里的老人已经所剩无几,她们听说母亲回来,一个个云集在我们家门口,拉着母亲的手,颤巍巍而神情激动地嘘寒问暖,充满深情地叙旧。母亲那一代人,都受过大苦大难,那种共同在苦难岁月里结交的深厚情感,以及她们在日渐衰老风烛残年里的别离情怀,使她们堆满皱纹的脸上有哭有笑。
母亲那次没有再跟我们回来。上完坟的那天,母亲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翻脸不认人。母亲说,这回你就是说到天边,我也不会再跟你去郑州了。母亲心意已决,我无可奈何。我在和妻子回郑州之前,与母亲约法三章:第一,不能一个人在家住,不能自己开火做饭,随便哪个姐姐家,想去哪就去哪;第二,不能再种地;第三,不能三顿饭变成两顿吃。母亲当时笑着跟我保证说,好好好,你们就放心走吧,我只要在家,横竖都开心。几个姐姐年把没有见过母亲,也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母亲在家不会受罪。可我走后,母亲并没有像她保证的那样,她仍然执意一个人寡居在村子里,村里这家给她挖瓢面,那家给她送碗米,她不仅自己开了火,还蹒跚着脚步,爬坡过沟去种庄稼。母亲年轻时出力太大,身体损害严重,那些伤痛在年轻时体现不出来,而在此时都突然发起威来。母亲回去没多久就出了事情。
那是我回郑州两个月左右的一天上午,大姐打来电话,说母亲病得很重。大姐说,觉得很奇怪,母亲头天下午还扛着撅头到地里干活,晚上睡觉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双腿就疼得厉害,竟然下不了床,而且母亲坚决不去医院。那天天气很好,我当时正在筹建工地上,郊外的天空,蓝得深深邃邃,漂洗过一样澄澈明净,几朵白云静静地停在头顶。我刚被任命公司副总,心情就像那天的天气一样晴朗轻松。大姐的电话惊出我一身冷汗。我迅速让司机送我到长途车站,连夜赶回了老家。我和姐夫见面后,都怀疑母亲心脑血管出了问题,所以立即将母亲送到县医院心脑血管内科,全身检查了一遍,也没有查出真正病因。医院根据母亲原来脑出血的病症,让母亲在医院住了七天,巩固治疗心脑血管。医院针对母亲的病情,还专门请骨科主任会诊,但仍不能确定病因。医生最后说让母亲回家再观察一段时间。因此,尽管母亲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却只能出院回家。而假期转瞬即到,我不能在家耽搁太久,将母亲送到大姐家后,我就返回了郑州。
母亲住进大姐家以后,骨骼开始肿大变形,遇到阴雨天气,关节疼痛难忍。大姐夫将母亲又拉到医院,医生根据母亲的病理特征,确诊母亲患上了类风湿关节炎。医生说这样的病,只能回家慢慢吃药。之后的一段时间,母亲的病情有了好转。母亲尽管上了年纪,但依然很要强,她开始忍着疼痛,拄着拐杖自己活动,自己上厕所,还帮着大姐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大姐夫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些情况的时候,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但母亲吃的药不能彻底止疼,遇到天气突变,母亲就疼得难以忍受,而当地医院没有好的办法。大姐夫四处打听偏方,他听邻村一个关节炎患者说,他原来的病和我母亲的一模一样,他儿子在新疆当兵,给他寄回来野西瓜,他按照儿子的要求,外敷了两三次,病就好了,而且没有再犯过。大姐夫打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托人从新疆乌鲁木齐弄些野西瓜回来。大姐夫说,据说只有天山上的野西瓜才能根治关节炎。当时,大姐夫把野西瓜的功效描述得神乎其神,对于他的话,我半信半疑。尽管我在新疆没有熟人,但只要野西瓜真能治好母亲的病,再远再难也要想法弄到。我准备亲自跑一趟乌鲁木齐。
我以前没有去过新疆,一打听才知道,乌鲁木齐距离郑州三千多公里,坐飞机就需要四个小时,火车得37个多小时,去一趟很不容易。而且,当时我所在的工地正处于攻坚阶段,作为领导离开不合适。我突然想起,我空间里有个文字朋友,她的资料显示是新疆人。虽然在空间和QQ里都加了好友,但其实很陌生,并没有认真聊过,就连她的职业年龄这些最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更别说她的性格和为人。这样的好友,名不符实,在这种情况下,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很突兀。那天下午,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在QQ上给她留了如下的话:请问,你真是新疆人吗?如果是,想请你帮个忙,我母亲患关节炎,很严重,据说你们天山产的野西瓜可以治,想请你确定一下是否真有这样的效果,也想请你帮忙购买一些。望你速回信息。然后留下了我的真实姓名和手机号码。因为我以前经常看到她QQ图像黑着,知道她不常上线,所以我就没有抱多大希望。我向领导汇报了母亲的病情,准备请假赶赴新疆。
然而,当天晚上,我打开QQ,意外收到了她的回音。她说,她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但她对野西瓜不是很清楚,需要请教一下专业人士。第三天,她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说她经过认真咨询,野西瓜的确可以治疗关节炎,而且她说得很清楚,包括野西瓜的毒性、使用方法以及注意事项。然后她说让我放心,她会努力去找。当时,我听到她的话,我觉得喜忧参半,高兴的是,野西瓜确实能治母亲的病,但问题是,她究竟能不能找到,或者她会不会用心去找,我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没有任何的把握。网络毕竟是虚拟的世界,不如现实之中真正的朋友牢靠,而且对于一个几乎等同于陌生人的要求,她会认真对待吗。
在之后的一个礼拜里,我经常见到她在线,每次见到她,我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在几次简短的对话之后,我了解到她是一所大学的讲师,正在备战学校的课件考核,忙得焦头烂额。在人家这样的关键时刻,我尽管内心着急上火,但根本不好意思催促她。
这期间,我给大姐夫打过几个电话。大姐夫告诉我,母亲的病时好时坏,而且还摔了一跤。大姐夫说让我不用很着急,他正托人在我们附近的山上,找到了一种类似野西瓜的果实,先试试看管不管用。我在那个礼拜天回去过一次,那次回去,正赶上天气变化,晚上母亲疼得哎哎呀呀地直叫,左胳膊的肘腕关节肿的很明显。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作为子女束手无策,站在床前却无能为力,心如钝刀切割般地疼。我返回郑州后,顾不得脸面,给她再次留言,催促他说母亲的病情加重,请她务必帮忙,尽快寻找。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在QQ给我发来信息,说野西瓜找到了。我问她地址和价钱,准备将钱给她邮过去。她笑着说先不用,等买回来再说。第二天她又告诉我,说她父亲起了个大早,到很远的郊区集市,买回来将近三斤野西瓜。她说今天晚上她让母亲缝个包裹,明天到邮局用特快专递邮寄给我。我说钱我必须给你寄过去。她仍然笑着说,不用了,能帮你这个忙,我也特别高兴,而且也没有花多少钱,什么时候去郑州,你请我吃饭吧。晚上我回到家,激动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妻子,一向对网络很排斥的妻子,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说,如果人家真能寄过来,说明网络不虚。
三天之后,我收到了她寄过来的那袋野西瓜,也因此知道了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她叫晓露。
当时,工地的施工矛盾错综复杂,当初筹建这个环保项目,为了赶工期,很多工程没有法定程序招标,工程快结束了,施工队却拿不到工程款,工地几乎处于停工状态,整个厂区犹如一座孤岛。那天,我接到四姐的电话,说母亲背上出了褥疮,拒绝吃饭。四姐的声音显得很紧张,我让四姐把电话给母亲,想和母亲说说话,母亲却不肯接,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母亲啜泣的声音。我的心像跌进了万丈深渊,我对四姐说,我明天就回去。
第二天中午,我赶回了家。回去后我才知道,一个月前,母亲那一跤摔得不轻,从此以后就没有再下过床。母亲整整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母亲的腰椎上部,已经溃烂出银元那么大一块褥疮。在我们老家,生病的人一旦生了褥疮,等于就判了死刑。几年前父亲就是因为褥疮扩散引起肺部感染而去世。母亲感到很害怕,拒绝吃药,拒绝吃饭。母亲的骨头咔吧咔吧响。腿像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但母亲见到我,精神明显好了许多。我和大姐夫将母亲抬到院子里的太阳下,我将野西瓜捣碎,添加其他辅料,按照大姐夫的吩咐,敷在母亲的左大腿关节上。大约十分钟左右,母亲说敷野西瓜的地方又热又疼,再后来,母亲说就像辣椒面撒在了伤口上。疼得母亲浑身颤抖。母亲很坚强,一直忍着。一个小时过后,将药物揭掉,母亲的腿居然能抬起来,并且抬得很高。这个发现让我和大姐大姐夫欣喜不已,我接着继续在母亲的右腿敷了一贴,效果同样出人意料的好。母亲看到野西瓜的效果明显,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那天,母亲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天,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母亲那晚在我的搀扶下,自己走进了房间。
母亲的好转,让我欣喜若狂。我本打算在家多陪陪母亲,等秋收之后,让大姐两口一起到我筹建的工厂上班,到时候再把母亲接到郑州。可大姐家除了正常的红薯玉米花生等秋庄稼需要收拾外,还种着烟叶。大姐夫晚上每隔一个小时得给烟炕添火,瞌睡得和我说着话都能睡着,根本没有精力护理母亲。所以我临时决定先将母亲接走。我连夜赶回郑州,在工地附近的小区租了一间民房,然后又开车回去将母亲接了回来。
母亲到郑州以后,我除了上班,其他时间全部陪着母亲。我给母亲做饭,洗脸,洗脚,剪指甲,换洗床单衣服,而且每天要给母亲按时吃药,按时更换外敷药膏药粉。围绕着母亲,做着这些既琐碎细微又极其家务化的事情,我觉得自己的心特别平静,特别踏实,特别安稳。四十多年来,母亲的身体还是第一次这样一蹶不振,第一次需要别人这样细心照料,我也还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又那么亲密地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我白天为母亲忙活着,晚上,我和母亲静静地躺在租屋内,回忆父亲,评价姐姐,回忆村子里那些已经死去或者生活得很不容易的人,回想着我和母亲共同经历的一些往事。母亲那些晚上精神和记忆都异常地好,她对我说着我出生时的一些细节,以及我小时候没有记忆但她却印象深刻的场景。我和母亲说起为了我上学她跑遍全村为我借粮食,说起那年秋天刨花生时下了大雨我在情急之下让母亲很吃惊地背起三袋湿花生往家走的事情,母亲说从那时候开始她感觉我长大了。我还和母亲说起为了我去当兵,母亲带着我去县城找熟人,回来的路上我俩走散了,母亲在那个瓢泼大雨的晚上走迷了路,直到第二天才回到家的情景。那些晚上,我感觉我和母亲的心,从来没有贴得那样近那样紧,我们的情感和爱完全融合在一起,没有其他的任何牵绊,只有母亲和我,我们两个纯粹独立而又紧密融合的生命个体。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受到母亲的需要,我和母亲之间的爱和牵挂从不对等,现在母亲是那样羸弱,那样需要我的爱和体贴,就像小时候她背着我四处为我寻医求药一样,我在武警医院找到治疗褥疮的特效药,又在房东的帮助下,找到了一名风湿专家,专门为母亲配制了止疼散。几天后,母亲说背上的褥疮不疼了,阴雨天气关节也止住了疼痛。当我正在为母亲的病情好转而暗自庆幸的时候,母亲却意外食物中毒。
事情的起因是,几天前,我给母亲剥了一个香蕉,母亲当时不想吃,让我放在桌子上,好几天她也没有吃,颜色变得乌黑。那天早上,我意识到香蕉已经变坏,正准备扔掉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就忘记了。上午,四十多位政协委员到我们工地视察工作,我被派往区里给委员们的车队带路。车即将出市区的时候,房东给我打电话,说我母亲病得很厉害,呕吐不止。我这才想起香蕉的事情,知道母亲吃了那个变质的香蕉,引起食物中毒。母亲在最难受的时候,说自己快不行了,催促房东赶快找到我,让我把她送回老家。房东不知道原因,怕母亲真出大事,使他们家晦气。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母亲好了之后,她仍然不放心,她直截了当告诉我,想让我和母亲搬走。经过我努力解释,才同意我们住下。其实,房东是个心肠极好的女人,我把这个月的房租交给她,她专程跑到集市给我母亲买了一套棉衣,还有一顶棉帽和一双棉袜。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母亲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已经逐渐好了起来,背后的褥疮已经结痂,虽然腿脚仍然不很自如,但自己已经开始洗脸梳头,能在房间里走路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好。最令我开心的是,今天房东给母亲拿过来一面镜子,母亲仔细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用手捏着自己的脸颊,笑着对我说,你看看我现在吃得多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