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
导读我坐在办公桌前,静静点燃一支香烟,翻看着那个红皮塑料封皮上沾满斑驳污渍的小本子。我心潮澎湃。我在一张张泛黄的纸页内,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当年兴奋异常的表情,仿佛又看到了表舅那张宠辱不惊的平静的脸。
四姐来电,让我尽快将存放在县粮局的小麦处理一下。
四姐说,粮食局快倒闭了,存在那里的小麦,公家不给面,只兑钱,七毛八一斤。
礼拜天的傍晚,外面下着大雪,我正在看电视新闻,心情平静。电视上说,这场倒春寒的大雪,缓解了春季历年来少有的旱情,使农作物的产量基本不受影响。这场春雪,对于中国农民来说,无疑是期盼已久的福祉,来得实在珍贵和及时。听着这样的消息,我仿佛听到麦苗在湿润的田野里拔节的声音,内心泛起一阵轻松和感激。我的好心情,被四姐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倏然打断,如平静的湖水掉进一粒石子,漾起波纹。那些轻缓而微细的波纹,沿着记忆里层层叠叠的褶痕,悄无声息而又极其迅速地朝着我内心的底层渗透,延伸,扩散,渗入岁月深处陈年往事的缝隙之间。那些七零八落,几近忘却的往昔,开始在浸透中苏醒。我的心先是惊异地咯噔了一下,继而有熟悉的面孔和微凉的场景,接二连三地在我的内心缓缓显露出来,烟一样迷离,又土一般沉重。我在那样迷离而急促的感触中,想起粮本上大约还剩有一千多斤的小麦,只是记不清粮本放在了办公室的什么地方。因为我在去年更换工作岗位的时候,曾经认真而目的性极强地寻找过那个粮本,但一直没能找到。我心不在焉地对四姐嗯了一声,而后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的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清晰地记起,十九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和父亲怀着怎样兴奋和激动的心情,把家里的小麦装进袋子,在罗汉哥和许多村人的协助下,将那些小麦存进粮局的前前后后,并由那些情节蔓延开来,依稀想起我表舅慈祥和善的面容。
90年春天,我军校毕业分到郑州。我先斩后奏,没与父母商量,就在县城老电影院东隔壁的一户人家租了两间房子,当天下午便将父母接到那里居住。母亲不想离开村子。母亲说,狗不嫌家贫,何况家里还有恁多粮食。我说,那点粮食能值多少钱。母亲说,看你口气大的,咱家啥时有过这么多的粮啊,看看都觉着美气。我说,等我结婚了,还要接你和父亲去郑州,现在先让你们住城里适应适应。我好说歹说,使母亲改变了主意。父亲和母亲在我的催促下,当天搬进了县城。晚上,我去县委家属院找到表舅,让他给我找辆车,第二天往县城拉麦子用。
表舅叫张太运,是我们县人大主任。我不明白母亲和表舅的确切关系,但知道他们是表兄妹。高二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当大官的表舅。自从知道有这个表舅,我开始对我雾一般灰暗而迷蒙的未来,充满幻想和希冀。表舅一家原在外地,母亲和表舅之间失去联系多年,直到那年才互有音讯。表舅一直很关注我的未来。每次见面,总要问起我的学习状况。表舅住在县城,有专车,但他每次来,都是步行,走十多里的山路。有一次,我和母亲送他到村边的麦地旁,我忍不住问表舅,咋不开车。表舅仔细看了看我,说,走路多好啊,锻炼身体呢。我当时怎么也不能理解,心里想,放着福不享,甘愿受罪。那年月,每部电影里的男主角,都留着飘逸的长发,我觉得他们那形象,酷得要死要活。我将头发留得很长,长到嚣张的地步。长长的发梢遮挡着我的额头和眼睛,并且将两只耳朵包裹得严严实实。表舅用手摸着我的头发,表情古怪。表舅说,把头发剪了吧,短头发看起来精神。尽管我不舍,但还是听了表舅的话。表舅再见到我的时候,笑着说,对嘛,多精神的小伙。我曾经告诉过表舅,我想去当兵,表舅一直记着。那年秋季,县里征兵动员会结束那天,下着大雨,表舅打着伞,光着脚,踩着稀泥,来通知我去乡里报名。我就是在那年去的部队。
那晚,表舅见到我特别惊喜。他不仅因为我在他的敦敦教诲下,成长为一名军干,更因为我对于父母的那片孝心。他坐在立式钟摆的旁边,给大女婿罗汉哥打电话,安排车辆。表舅嘱咐罗汉哥,明天你一定要亲自去。
第二天,我和父亲一起回到村里,处理家里的存粮与责任田的租种问题。那个时候,村人随遇而安的日子,过得恬淡而平静,很少有人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绝大多数的人家,仍然沿袭着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生存方式,土地显得十分金贵。父亲利用不到半天的时间,很轻易地就把家里的十几块大小不等的责任田,一一商定价格,租给了别人。对未来崭新生活的憧憬和希冀,让六十多岁的父亲显得神清气爽,精神饱满。父亲吸着一支烟,笑着站在院子里的椿树下,半上午的阳光,温暖地照着他,他脸上皱纹,仿佛少了许多。父亲的声音响亮而清脆。父亲问我粮食怎么处理。我不假思索地说,把麦子卖掉,换成钱你带在身上。父亲沉思了一会,叫着我的乳名,意味深长地说,换成钱,一会功夫就花光了,把粮食存起来,啥时候回来,都不缺吃喝,这也是你妈的意思。我无语。我理解父亲和母亲的想法,他们都经历过饿鸿遍野的饥荒年月,深知粮食对于人的重要。我说,好,那就存吧。我和父亲开始将小麦一点点往袋子里装。我站着,双手撑住袋子口的两个角,父亲探着腰,用脸盆从粗糙的棕色大缸里地往外舀粮食,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倒进蛇皮口袋。干燥的小麦,与金属脸盆摩擦着,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声音与灰尘纠缠在一起,弥漫在那个我们即将离开的老屋。一个袋子装满,扎上口系,再装下一个袋子。我和父亲装了三个多小时,才将所有的麦子装完。数了数,一共四十二袋。父亲感叹说,你知道我们家一直缺粮食,这些小麦,是我和你妈在你当兵走后,承包了生产队的苹果园,才积攒下来的。
半下午的时候,罗汉哥押着一辆蓝色东风卡车,开进了村子,停在家门口那条狭窄的街道上。村里的左邻右舍,看到我们兴师动众,都争抢着过来帮忙。对门的赵军哥,后院的正现哥,前街的圪针,都专程从地里跑回来。他们谈笑风生,相互协助,将沉重的袋子扛起来,站稳,再将袋子紧贴在头和脖子之间,而后用手揪住袋口,耸耸肩膀,向车边走去。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负重的姿势,定格在了我永生的记忆里。他们一趟一趟地背,却体恤我,不让我扛。正现哥笑着说,耀是干大事的人,这些力活理应让我们来干,将来我们有了难事,自然会找你帮忙。
我当时并不知道罗汉哥是农业局的副局长。他随便派个人,就可以将存粮的事,办得妥妥当当。但他不仅亲自来,还与司机一起站在车顶传递粮食。他和司机将一袋袋小麦,在车厢里码放整齐。他平时没有出过大力,头发稀疏的额头和白嫩的脸颊,一会功夫就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太阳下闪着晶莹的光。父亲对罗汉哥这个干起活来像农村人的城里人,表示着极大的尊敬和钦佩,不停地咂着嘴,劝罗汉哥歇息。而我在那时,感觉任何好听的话,都不能真正表达对他们的谢意,只有勤快地给他们倒水,让烟,点火。小麦装完后,罗汉哥和司机并排坐在驾驶室的前边,我和父亲坐在后排。车启动后,我和前来帮忙的人一一挥手道别。
村子连接外界,只有一条土路。刚下过雨,路上坑洼不平,很难行走。载重的卡车走在上面,像风浪中的船只,左右摇摆。卡车到达下一个村子附近,突然陷进棉花般的软泥里,油门加再大也出不来。队长天记从镇上赶集回来,他回到村里,叫来十几个人,带着镢头铁锨等工具,费了一番周折,才将卡车从泥窝里弄出来。有了刚才的教训,司机格外小心,将车开得很慢,但仍然禁不住摇晃。父亲似乎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感觉尴尬,我们两人的头在车体剧烈的颠簸中撞到了一起。父亲摸着被撞疼的头,谦卑地苦笑,这条路多少年都没人管过。罗汉哥扭过脸,笑笑说,俺村的路比你们这里还差,咱农村不都这样。
车到粮食局,罗汉哥打电话召集来五个人,把小麦从车上卸下来,再一袋袋背到粮库门口过磅。
负责过磅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口罩,睫毛上沾着面粉,整个人像刚从面堆里爬出来。她一边麻利地更换磅的秤砣,一边噼里啪啦拨拉着算盘珠子。四十二袋小麦,一共四千四百二十六斤。父亲说,存个整数四千吧,零头换成面拉回家。
小麦是以我的名字存上的。我当时更想以父亲的名字办理粮本,父亲却坚持用我的名字,我感觉怪怪的,有一种不劳而获和坐享其成的掠夺嫌疑。
父母在县城住了三年多,在这期间,粮本主要由父母保管,方便他们到粮店取面。
那三年间,因为都住在县城,我每次回去,都要去看望表舅。表舅还嘱咐罗汉哥给我介绍对象。罗汉哥曾打算给我介绍他们农业局的一个女孩,女孩刚大学毕业,罗汉哥问过人家,那女孩说自己有男朋友,罗汉哥就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那女孩长得娇小玲珑,两眼顾盼留情。我曾和同学在大街上与那女孩打过照面,女孩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和热情。后来,我才知道,罗汉哥当初想给我介绍的对象,原本就是她。
在郑州成家之后,我带着妻子回去看望过表舅一家。第二年春天,我将父母接到了身边,从此很少回老家,再也没有见过表舅和他的家人。
这十六年间,我记不清当初因为什么和表舅一家失去了联系,记不清楚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再没有回去看过表舅。父母来郑州后,我仿佛记得,母亲曾跟我说起过表舅妈的去世,却丝毫记不起表舅的死因。或许,杂乱的生活,功利的念头,以及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让我始终处在一种紧张不安的精神状态和失魂落魄的困境之中,让我在对那些虚幻名利的盲目追逐中,忽略和淡忘了曾经那样深切关注着我成长进步的老人,让我充满热情的心,逐渐变得麻木和冷漠。那晚,我的心在极度的懊悔中,一阵阵地疼痛,颤抖。
礼拜一上午,我发疯似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搜寻,一本书一本书地翻腾,终于在书柜的一个袋子里,找到了那个粮本,像找回了自己失却已久的心。
我坐在办公桌前,静静点燃一支香烟,翻看着那个红皮塑料封皮上沾满斑驳污渍的小本子。我心潮澎湃。我在一张张泛黄的纸页内,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当年兴奋异常的表情,仿佛又看到了表舅那张宠辱不惊的平静的脸。我在那样的心境里,突然做出了一个选择,我决定不回老家兑付那些粮食,我要把这个记载着往昔岁月和亲情的粮本,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身边。
我在我的相册里,找到了表舅仅有的一张黑白照片。
那张照片,是我当兵第二年,表舅去北京看望在南苑机场当武警的大儿子时照的。表舅穿着中山装,昂首挺胸,背着手站在机场的候机楼前。
表舅神情端庄,宽阔的下巴上,胡须刮得异常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