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娃
海娃是我们村一个傻子。
说是傻子,其实并不很傻。
在我看来,傻子可以分为四种。一是接近疯的那种,大脑控制不了自己的语言和行动,思维混乱,行为怪戾,经常做出一些让人担心害怕的事情。我们邻村就有这样一个疯女人,剃着光头,脸上带着血痕,整天叫骂,见人就打,我们小孩子都很怕她;二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傻子,这种人从长相上就可以辨别出来。失去自食其力的能力,全靠家人养活;三是行为举止有悖常理的人,他们做事专注执著,如《阿甘正传》、《阿旺正传》的主人公,还有鲁迅先生笔下的孔已己等,他们被误解为傻子,其实有着过人的大脑;四是似傻非傻的那种,智力偏低,喜欢与人交往,能分善恶,逆来顺受,行为举止遵循着常人的道德规范和伦理界限,但总让人感觉无足轻重,生活里有他没他一样。这种人,在中国农村很常见。海娃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人。
海娃大我四岁,是我远房一个表哥。我一直不知道海娃家和我们家的关系,而且在当时,似乎觉得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只听海娃的哥哥们经常叫我老表,问我妈叫妗子,两家关系并不是很好。所以和海娃家究竟什么关系,一直没有弄清。海娃三哥有一年打过我两个姐姐,村人看不惯,一个外姓年轻人抱打不平,和海娃的三个哥哥恶战一场。从那之后,村里没人再敢欺负我几个姐姐。我四姐还曾经喜欢上那个勇敢的年轻人,他们好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我们家成分不好,那家老人反对,拆散了他们。
我们村一共六十多户人,姓谷的占不到十分之一,都是本亲,但关系都不很好。所以,尽管血缘很近,但我一直弄不清彼此的关系,只知道辈份的高低。我常听大人们议论,说我们这个姓不好,“谷”和“孤”发音相似,姓谷的人没有别的姓氏相处得那样融洽和亲密。现在想起来,这种说法,当然都是无稽之谈,根本就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仅仅是大人们的抱怨而已。姓氏对于人来说,犹如数字,不过就是区分的一个代号,决定不了彼此的亲与疏。但谷姓人之间的冷漠,却是事实。尽管其间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想,造成当初那种冷漠的主要原因,应该归结于贫穷和狭隘,以及人性自私所引发的敌意,而不是姓氏本身。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问母亲和海娃家究竟是啥关系,母亲告诉我,说海娃娘和我父亲是亲表姐弟。但在我小的时侯,并没有将海娃当成亲戚,或者即使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因为他的傻,我也不会疏远其他伙伴而同情于他,所以在别的孩子欺负他的时候,我总是在一旁冷眼旁观,有时自己也加入其中,甚至还充当捉弄海娃恶作剧的元凶。记得那次我和几个小伙伴躲在树丛中学吸烟,海娃也想学,用温顺而茫然的眼光看着我们。这时,我突然想出一个歪主意,我将一根烟卷的烟丝掏空,把火鞭放在里面,再将烟丝塞回去,然后点着,拿给海娃吸。海娃吸的时候,火鞭引燃,一声爆响,吓得他浑身哆嗦,而我们则笑得前仰后合,四散跑开,身后是海娃委屈的叫骂和追赶我们的身影。
海娃的眼光柔和而茫然。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他的眼神,仍然有一种阳光般的温暖感觉。我曾很想弄清一个问题,是不是所有傻子的眼光都显得很茫然而善良?但这么多年过去,这个疑问一直悬而未决,没有找到令我满意的答案。我曾想,大概是因为海娃智力偏低,时刻担心别人欺负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温顺善良。海娃尽管不很精明,但他真诚,很讲道理,跟他在一起很安全,根本不用担心会受他欺负。
海娃唯一的姐姐,排行老大,嫁在我们镇上。镇子虽然离我们村只有十里,但生活却是天壤之别。平坦的马路,热闹的集市,好看的电影,象磁力一样吸引着我和村里的小伙伴。有很长时间,我很嫉妒海娃有这样一个姐家,并且幻想着我某一个姐姐,有一天也会嫁到城里,好让我尽情地去城里玩,晚上可以住在那里。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所小学,我叔是唯一的老师,我五岁便开始上了学。海娃因为傻,我叔不敢收他,怕教不好他,没法向他父母交代。而海娃父母好象也没有很想让他上学的意思,所以海娃就没有上学。我们上学的时候,海娃就孤独地闷在家里。很多的时候,海娃在父母或者哥哥催促下,挎着篮子下地割草,帮着大人干农活。海娃很想和我们在一起,但我们都嫌他傻,不想和他玩。海娃似乎明白我们的意思,遇到我们过星期的时候,都缠在我们屁股后面,说咱去街里玩吧?也只有这个时候,海娃在我们中间才会有地位。我和小伙伴跟着海娃去他姐家,总能吃到水煎包之类的好东西。后来,我到镇上上了高中,那个表姐还时常到学校看我,给我送过好几回咸菜。今年春天,回老家安葬父亲,因为棺材和寿衣的事情,我和姐姐们还去镇上,找过那个表姐。因为多年没有走动,相互生疏,加上国家小城镇建设,镇上变得很陌生。许多老街道都已拆掉,原来的路也不复存在了。问了很多人,也没有找到那个表姐家。我本想再去高中时的母校看看,最终也未能如愿。
海娃那时经常跟着我们,村里村外到处乱跑。我和伙伴们跑到哪里,海娃便跟到哪里。海娃的个子高出我们很多,就象一个大人,生怕我们出事,专门陪在我们身边保护一样。有海娃跟着,我们的胆子大了许多,经常惹出一些是非,还气势汹汹地向邻村的孩子们挑衅。每次准备打架的时候,我们总是唆使海娃先上。邻村孩子见有这么强壮高大的人在,经常知难而退,我们便不战而胜,高兴异常。
海娃比我们大,发育也比我们早很多,因而闹出许多尴尬的事情。村东有一眼机井,一到热天,那里是我们最好的去处。尽管都不会游泳,站在机井的水边,湿湿身子就觉得心底清凉。我们去洗澡时,经常会遇到村里洗衣服的女人。我们小,不懂男女之事,不管有没有人,到那里就脱衣服。海娃也跟着脱,但他粗大的生殖器,一见女人就硬梆梆地举着,弄得女人都红着脸不敢看他,吆喝他赶紧把衣服穿上。
海娃爹患上一种不敢见人的怪病,整天将自己关在屋内。家里一有人来,他便躲起来。时间一长,变得形容枯槁,脸色煞白,吓得我们小孩轻易不敢去他家。有一次,我的皮球落进他家院子,因为门锁着,我和几个孩子大着胆子,偷偷从他家门缝钻进去,轻手轻脚地找球。路过他爹住的屋子,无意间看见他爹正扒着门缝看我们,吓得我们大叫着逃跑,却逃不出去,急得嚎啕大哭。海娃妈在外面听见哭声,将门打开,吵过我们,才放我们出去,并嘱咐我们以后别再到他们家胡闹。从此,我们再没去过他家。
海娃妈很疼海娃。时隔这么多年,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每到傍晚她呼喊海娃回家的声音。那声音响亮而悠长,穿过村落傍晚的夜空,传出很远,就象她对海娃绵长而无尽的爱。因为海娃傻,而且最小,她给予海娃的爱总是比几个哥哥要多。我经常听她和别的女人拉家常。她说,海娃傻,不象别的孩子那样聪明,但海娃却是她的心头肉。再说,她不心疼,就再没人心疼海娃了。因此,吃饭的时候,只要海娃不在家,她绝不会先吃。冬天来临之前,海娃的棉衣也总是早早就被她缝好放在那里。海娃只要外出,她总是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有意外。所以,她活着的时候,海娃几乎没有受过什么罪。
按辈份,我该称海娃妈叫姑。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所以我对她一直就没有亲戚的概念。但她善良的为人,以及她对于海娃付出的爱,却让我很敬重。我记不清楚那次因为什么,我和海娃发生了争执。只模糊记得海娃好象占了什么便宜,急急地往家跑,而我在他后面紧追不舍。海娃跑得快,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我顺手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朝海娃摔去,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块石头竟象施了魔法,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往回看的海娃的额头中央。海娃顿时倒在地上,手捂额头,痛哭起来。刹那间,我看到鲜血从海娃的指缝间流出来。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竟转头向家里跑去。没过多久,海娃妈带着海娃找到我们家。母亲听到叫声,伸着两只面手从灶火跑出来。看到这样的场景,问海娃头是不是我砸的。我怕挨打,矢口否认。海娃妈一听,气得又拉着海娃打起来。她的这种举动,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海娃头上的血越流越多,脸和脖子全被血流覆盖。我很害怕,不是因为海娃被我砸伤还得挨打,而是担心海娃血流过多会死。我扑通一声给海娃妈跪下,求她不要再打海娃,我向她认了错,然后找了条毛巾勒住海娃伤口,搀着海娃去我们村的兽医那里包扎。
时光荏苒,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时常想起当年这样的情景。每想起这些,心中便会陡然生出许多的悲凉。我在看电视剧《家有九凤》的时候,见主人公临终时,拉着傻女儿的手,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啊,我不在了,有谁会象我这样疼你。我的心中顿时锐痛。我想,海娃妈对于海娃,一辈子也许就是这种复杂而无奈的心境吧。
初三那年夏天,海娃跟着同村两个孩子去地割草。大中午头,他们三个嫌热,跑到村西的一个泥塘洗澡。那个泥塘,原是村里人做泥坯挖土留下来的,因为下雨,坑里积满了水。村里的人经常将柳条压在水底,经过一段时间,柳条皮泡掉后,就可以编草篮。我小时候,就是在那个泥塘里学会了游泳。当时,海娃被另一个孩子带下水玩。他们两个人都不会游泳,本想在水浅的地方玩,却不料滑进深处。眼看两人要沉底,岸上的孩子,在情急之下,伸出一把镰刀去救他们。海娃幸运,手抓住镰刀被救了上来,而另一个孩子,却被淹在水中。
本来那个孩子是可以获救的,因为泥塘离村子还不足百米,只要喊一声,大人就可以跑来。但遗憾的是,那个岸上的孩子,将海娃救上来之后,看水中那孩子已经沉底,由于害怕,竟然嘱咐海娃不准声张,撇下海娃,自己回家睡觉去了。而海娃大概也很害怕,没敢回家,躲在村外的小树林里,直到太阳落山才出来。海娃回家后,吞吞吐吐向他妈说了这件事情。村人跑去救时,那孩子早已溺水身亡。
因为父母都还都健在,孩子的意外死亡,让那家孩子的父母伤心欲绝。可能是太悲痛的缘故,那家父母埋怨那个救人的孩子,说当时应该将他们的孩子救上来,而不应该去救海娃。他们话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即使将海娃救上来,也是个傻子,将来长大对村子里也不会有什么贡献,而他们的孩子那么聪明,说不定还能当个队长。救人孩子的父母说,当时情况那么急,谁还能顾上傻和不傻。再说了,聪明也好,傻也好,都一样是条人命,只能怪你孩子运气不好。这话很快就传到海娃妈那里,两家为此还大吵了一次。
因为孩子小,还没有成人,所以那家父母将孩子埋在村边的小路旁,坟头栽上一棵柏树。那棵柏树,多年之后长得很旺,春夏秋冬郁郁常青,映衬着赭黄色的土地,显得突兀而凄冷。我有很长时间,上学不敢一个人从那条路经过,尽管是白天。偶尔一个人路过那里,感觉头发直立,浑身发凉,似乎身后游走着那个孩子的魂魄。
海娃姊妹五个,上面一个姐姐,三个哥哥。我当兵走时,海娃父母已经过世,海娃的二哥已经结婚,分家另宅居住,海娃和他大哥都跟着还没有结婚的三哥过日子。
海娃大哥是个驼背,一年四季胡子拉茬,叼着一根旱烟袋,不管天冷还是天热,整天戴着一顶破黑帽。那顶破帽,因为时间长和脏的原因,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和海娃一样,脑子也不是很够使,只不过是另外一种类型,所以一辈子没有娶到媳妇。我们村穷,地区差,女人都不愿意嫁到我们村,男人娶不上媳妇不算丢人,何况海娃大哥又不是很精细的人,所以娶不到媳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人笑话。而他在人前的表现,似乎也很理直气壮,看不出有任何自卑的成份。不过,他很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我每次回老家,他都会不请自来,不管我欢不欢迎,在我们家一坐就是大半天。尽管好多年过去,他仍然思维混乱,正说着这事,突然就拐说其他的事情。所以,我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有时候我烦,想让他走,借口说我还有其他事情。而他却仍然无动于衷地坐着不走,说你有事就去忙,不用管我。然后,便和我母亲没话找话地说起来。今年春节回去,见他明显老了,背驼得更深。他仍然跟着海娃三哥过。海娃三哥将近五十才刚成家。家里有了女人,知冷知热,最起码饭吃得准时。村里将海娃大哥推荐到乡里,将他定为五保对象,让他住养老院,而海娃大哥却死活不去。他说,咱出力人,在家还能干点活,去养老院被人伺候,咱哪受得起,而且也不自由。
海娃二哥是个结巴。我和伙伴都经常学他结巴的样子。在四个兄弟中,他是过得最好的一个,但他似乎对其他兄弟漠不关心。我记得那时候我特别讨厌他。我讨厌他有两个原因。一是讨厌他的自私。他盖房子前,海娃每天上山给他背石头,准备石料。房子动工的时候,尽管已经分开了家,海娃和他两个哥哥放弃农活,都跑去帮忙,海娃的脚还被石头砸伤,肿了很久。而他自己成家立业,娶了老婆,盖了房子,还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日子过得美美的,却从来不顾及过其他兄弟的生活。二是讨厌他的不着边际。他也没有上过几天学,斗大的字也识不了几个,却好象很看不起人。整天大谈政治,仿佛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是他亲哥。不过,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在全村的确是他第一个先知道。我记得后来,我们全大队的人,都被组织到我们的小学,每个人发一朵小白花,别在胳膊上,集体向毛主席像三鞠躬,表示哀悼。我们还被逼着哭,很多人哭不出来,把唾沫抹在脸上当眼泪。海娃也和我们站在一起,但他不鞠躬也不哭,也不用唾沫抹脸,茫然地看着毛主席像。人群低头的时候,他仍然一个人直直地站在那里,气得旁边的大人使劲按他的头。
海娃三哥和我四姐同岁。爱好下象棋,但水平很臭。我们村里有几个象棋高手,其中一个姓杨的人,下得更好,还参加过县里的比赛,得过第三名。我高中毕业后,曾跟着海娃三哥学下棋。但我下棋的水平,很快就超过了他。每次他下输了,自己便给自己台阶下,说我悟性高。他也一直娶不到媳妇,但性欲很强。我小的时候,经常和海娃还有其他孩子们,跟着他去放羊。他曾经当着我们的面,把精子很亢奋地射进绿油油的麦地。直到最近这几年,才和一个安着一口假牙的女人结了婚。那女人的假牙,做工非常粗糙,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曾经很纳闷,我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海娃妈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去的世。尽管在我上初中和高中之后,我都住在离家很远的学校,但我每星期起码要回家一次,而且同在一个村子里住,村里每一个老人的离世,我都应该知道。但我只对海娃爹的死有记忆,对海娃妈却没有一点印象。
我当兵之后,海娃经常帮我母亲。母亲印象最深的有几次。一次是母亲中午到地里掰玉米,父亲睡到傍晚才去。父亲一看母亲将玉米掰了一地,对母亲说,你自己往回拉吧,然后,自己生着气回了家。正巧海娃路过这里,海娃见母亲一个人,就帮着母亲把玉米拉回我家。第二次是母亲担水。那时候母亲已经显得很苍老,村里还没有自来水。母亲只有自己颤巍巍地去沟底的井里挑水,海娃看到,跑到井边,帮母亲挑。我回老家,母亲总会和我说起海娃的好。所以,我对海娃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前年,我回老家,听母亲说海娃不见了。我问怎么回事,母亲说,村里人都说他被人害了。母亲说,海娃父母去世后,海娃没人照顾,整天挨饿,所以时常跑到外面。冬天的时候,经常见他住在麦秸垛里,嘴唇冻得发紫。我问了海娃三哥和几位邻居,都说不清海娃是死是活。我想海娃也许是因为父母去世以后,体会不到亲人的爱和温暖,才经常跑出去流浪的。而外面世界的邪恶和危险,都是善良而没有自我保护意识的海娃所意想不到的。海娃的哥哥们,对于海娃的失踪,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他们没有去报案。象海娃这样的人,他的存在,对于村人,包括自己的亲人,都似乎无足轻重。所以,没有了他,村里并没有引起太大得波澜,大家依旧一如既往平静地生活着。
但我一直疑惑。海娃是死是活?是死于车祸?还是象报道的那样被骗进黑砖场干活?不管是那种情况,都不会是好的结果。所以,我不敢猜测,也不想深究。但海娃的失踪,却是事实。也许,还会有另外的可能,或许海娃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不愿意再回家而已。
前些日子,我看了一篇关于骗保的案例。大意是罪犯在火车站骗了一个流浪的傻子回家,用汽油将傻子烧死后,制造自己被焚的假现场,以骗取高额的人身保险。为了安慰母亲,他跑到外地后,让朋友告诉母亲自己并没有死。他母亲不信,让他打电话回去。善良的母亲证实儿子没有死后,却恨自己儿子的残无人道,于是到公安机关报了案。
我突然又担心起来,海娃会不会也象这样,遇上了伤天害理惟利是图的残忍的骗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