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是一个意象
洲不语,像一叶绿荷,安静地伏在江面。
浪花是荷的开场白,树影是荷的主题词,温润的泥土才是荷的华章。
声音、静物、流纹与光影,一层层地叠加出一个宽泛、空灵的意象。
河流
河流很多。一条连着一条,像经络、像网。用水的形态将村庄紧紧连在一起,安宁、和谐。
河水在洲的肌体里,是一条条温软的血管,汩汩地流动。那是江水的延伸,是村庄的血液,一点一滴,流进洲上的每一个生命之体。岁月的絮语、光阴的倒影,让河水沉淀出比水还清、比血还浓的质感。
沙滩
像天上的云,一层一层地堆积,无限远、无限空。
童年在里面、梦在里面、快乐与忧伤也在里面。记忆的潮水一波将其掀开,另一波又将其湮没。
细细密密的沙纹,被江水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生生的,把深刻打磨成肤浅。最后,只剩下蚌的骨骼,贝的幻影,在那片茫远里,静静地翻晒无以言喻的往事。
而那些蜕去棱角的沙砾,仍有一股无比尖锐的力量,将我的目光,劈开一个个疼痛的决口。
帆影
是一片片洁白的羽毛,在幽蓝的天空下,与江面湿润的空气,一起飘舞。
旧时的眼眸里,那帆影是天使的翅膀。载着我无穷的想象,从一个江面飞到另一个江面。每一个江面,都有一叶孤舟在流浪。
乌黑的篷,灰白的浆,空荡而孤寂的船舱里,堆满了颠沛流离与沧桑的气息。那气息曾经让我为之痴迷。最终,落在岸上,落在沙土里,被时光一层层、优雅地覆盖。
千帆过尽,江波依旧,一浪接着一浪。
芦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歌谣,千古传诵,不曾喑哑。因为芦在、荻也在。
如绸的叶、如雪的花,纤细而谦卑的躯干,越近暮年,越是沉静的姿态,让我生出恍然如梦的豁然。
它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她秋月般的目光,瘦弱的身影与满头的白发,在夕阳的光晕里,像一幅诗意而温暖的剪影,在心墙上,随心随意地张贴。
“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芦影、渔火,还有粼粼的波光,似一幅画,不经意地,在一片苍茫里,成就了永恒。
麦浪
一茬一茬地,像父亲的胡须,总也割不完。
拔节、孕育、抽穗,直至落地、归仓。如同一个生命,简洁、从容地完成了一个宿命的轮回。
梦想、希望还有艰辛,像血浆一样灌进麦粒里。一粒粒,饱满、醇厚,有母乳的香。
青葱一样的呓语,浪一样铺展开来。我在麦浪里,像一尾欢畅的鱼。而父亲手中的镰刀,像一柄雕花的棹,划出浪花一样纯净、清朗的笑容。那笑容将日子擦拭得如同天空一样明亮。
棉花
一直以为,那是织女手中的云絮。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集体出逃。捉迷藏似的,在黝黑、拙朴的棉秸上,忘情地嬉闹。
很多时候,我弄不明白,那洁白、柔软、温暖的絮体,是花还是果。正如世间许多事物,因果纠缠,却互为成全。清明细雨时,它萌芽。白露未?处,它开花。它是世上最奇特的花朵,或是果实。没有幽香、没有清甜,也没有离枝的疼痛,只有欢欣与温暖。
于是,一个季节的清凉,在潮湿的泥土里,在母亲苍老的指尖,滋生出肌肤一样的色泽与温度。
在我心里,它是温暖的代名词。是母亲的目光,是贴身的衣物,一直一直,不离不弃。
新桥
桥不新,从我记事起就在。新桥,是我的出生地,一个村组的名字。这名字因何而来,我从未想过。
印象里,洲上的桥很多,因为河沟多。我记得的只有这一座。在一泓并不清冽的水之上,在老屋的旁边,在我的心里。
桥不长、也不宽,几步之遥。已经不记得,落在桥上的足音,是如何穿透村庄的安宁,抵达光阴的骨髓。桥头桥尾没有故事,只有水岸边的水竹,像我的头发一样纤细而稀疏。还有一轮明月,在桥的脊背上,晃来晃去。
河底的游鱼、水草,还有河边的浣衣石,或许会记得,有一个寂寥的背影,将整个青春的隐痛,都抛洒在河水里,慢慢流淌、慢慢沉落。在温软的河床上,成了一枚莲的种子。
那种子,已经在别处,生根、发芽或开花。而那座桥与父亲的背,一起弯成一张老旧的弓。
烟火
烟火是从灶房里飘出来的,有母亲的味道、家的味道。
灶房是母亲的舞台。一管烟囱,两口铁锅,三只井罐,还有一堆麦秸和树叶。几十年不变的道具,陪着母亲,不离不弃。儿女们是她乖巧、忠诚的小观众。他们常常雀一样围着舞台,仰着小脸,望着母亲笑,望着灶台笑。
母亲的手真巧。把粗茶与淡饭做出山珍的味,把寒风与冷雪熬出炉火一样的暖。把太阳和月亮都放进灶膛里,用火柴一次次擦出幸福的光芒。于是,星星如米粒一样,落在锅里,满满的,都是梦的香。
在我眼里,灶台和母亲是人世间最美丽、最暖心的风景。如今,烟火还在。只是,灶台旧了,道具修了又修,补了又补。母亲老了,就真的老了,那额上的深纹,再也抹不平了,像记忆里的皱褶,越来越深。
乡路
乡路太长,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走了四十多年,也没有走出。
像是一根长长的脐带,一端在母亲的眼里,一端在我的心里。血脉互通,气息共存。
路边的草、花和蝴蝶,都躲进我的记忆里,不轻易让我看见。或许,它们怕我看见那一滴滴晶莹的露珠。因为,那露珠常常会混淆我的思维,会让我迷失在那些遥远而空茫的岁月里。
一支柳笛,一顶花环,一枚草戒指,都在路上长出长长的根须,走到哪,延伸到哪。
后来,路很多、很宽阔、也很渺茫。只有这乡路,如同母亲绵长而温暖的视线,牵着我的灵魂,不偏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