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识忧
掩上《城南旧事》,人,突然有些发怔。
我想,若不是她的勾起,我怕是早已忘记这个近乎发黄的故事。
她叫什么名字,长得啥样,我都不能记起,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那锅盖一样扣在头顶的蘑菇头,和齐刘海下,潭水一样澄净的大眼睛。她是我的同班同学,住在我小姑妈家隔壁,不过,那不是她真正的家。她的家在哪里,虽然她不止一次的和我描述过,可是我就是无法确定真正的方位。倒是她描述的那向云朵一样洁白无边的棉花田,被我记住了,并在脑海里,飘呀飘的飘了好多天。然后,还知道她有姐姐,弟弟和妹妹。
她是小姑妈隔壁那家人家的养女,按照规矩,是要叫他们爸爸妈妈的,可是由于她被领养的时候年龄太大,早知道爸爸妈妈的定义。所以,一开始就是不肯叫,于是,免不了一顿利诱打骂,甚至连左邻右舍的力量都动用上了。我就分明听见小姑妈的婆婆对她说过,小孩子要懂事呢,你叫了他们,他们就不会打你了,那多好啊。接着,就递给她一块桃酥啥的。后来,怕是时间长了,她也认了,就依着他们,叫了。
小姑妈家隔壁的这家,我是知道的。但没遇见她之前,从没进去过,因为总感觉那里又阴又暗,还有很多垃圾,总的来说,让人心中不愉快。其实,那夫妻俩还算年轻,至少没小姑妈大吧。不过,可能结婚早的原因,都很多年了,也没个孩子。之前好像也领养过一个,男孩,襁褓之中,可是因为这夫妻俩不会带孩子,竟然弄没了。到底孩子去哪了呢,是送回去了,还是转送人了,或者死了,我也不知道。反正那家是没孩子了。大概是吃一堑长一智吧,这回领了个不用端屎端尿,不用喂粥喂水,已经在地上生了根的。
这夫妻俩瘦得很,衣服穿在身上飘飘的,就跟挂在衣架上差不多,用《城南旧事》里的一个比喻说,瘦鸡似的。男瘦鸡是手艺人,做皮鞋,白天上班,有时候晚上回家也会叮叮的敲。女瘦鸡务农,不过感觉说话有点木纳,人也没那么利索。那时候,由于我父母不在身边,我时常要到小姑妈家混饭吃,于是和她的同行的机会也就多了。关于那些棉花田啦,她的姐姐妹妹们啦,也就是在路上知道的。由于我极不喜欢她那个家,一般情况下,还是她到小姑妈家来和我玩,两个小姑娘在一起自然很开心,从雨丝说到雪花,从小虫子说到大老虎。可是因为两人玩得忘乎所以,她回去晚了,忘记烧水,忘记做晚饭,便时常挨骂。由于两家挨得很近,那骂声便雨点儿似的,一字不拉的都砸了过来,都是些我听着都会感觉脸上发燥的话。那时候我真的很奇怪,不知道这女人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的小小身板里,怎能装得下那么多,那么沉,那么重,那么尖锐,那么恶心的话语。我想象着正承受这枪林弹雨的她,心里真的充满不安。怕是小姑妈他们也听到了吧,后来不到晚,便会唤她回家。
大人们有个习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明白自己有多幸福,总喜欢拿别的孩子来对比。那时候,小姑妈对比的对象就是她。小姑妈时常对我和表弟说,你们看人家带来的孩子多苦,要捧草,要烧饭,要扫地,还要到田里做事,做不好还要挨打,看看你们哦。的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过来的机会少了,好像整天很忙很忙,记得有一次我想过去叫她,却碰到那瘦鸡女人正拿着树条子,骂骂咧咧的追着她。
我最讨厌骂人打人的人了,看到那瘦鸡女人,真恨不得冲出去好好教训她,可是,我也是孩子,我有什么办法。怕是邻居们也看不下去吧,后来听见他们对瘦鸡女人说,别总打孩子啊,打跑了看你到哪里找!听到这话,我竟然心中一喜,好像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是啊,跑了多好,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回来受那份苦,让那个瘦鸡女人哭鼻子去!
后来,我的母亲回来了,我便回家去了,加上她在班上也不怎么说话,和她接触的也就少了。听小姑妈说,她还真的跑了几回,但可惜的是,都没成功。我的心里可真失望。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小姑妈家吃饭,便又去和她同行。一开始,她不说话,后来禁不住我软磨硬泡,便哗哗哗的打开话甲子,告诉我她在这里受的苦,告诉我她想回家,想她的姐姐妹妹们,她说,只要她回去,她姐姐一定会把她留住,不再让父母把她送人了。我突然打断她的话问,听说你跑过几次,怎么又回来了。她说,到她家要坐车呢,她没钱,靠走路,肯定跑不过骑自行车的。我又问,你记得回家的路吗,知道怎么回去吗?她说,当然知道啊!接着就开始描述起来。我突然好像受到了什么启示,拉着她的手说,今天你别回去吃饭了,到我家去!让其他同学带个信就行了!然后,我又在她的耳边说了些话,她怔怔的望着我,我说,走吧!
我的血管里奔涌着火热的鲜血,我感觉自己正在完成一项伟大而又冒险的使命。我忐忑,我不安,我的心怦怦怦的快要跳出来了,可是,我更激昂,更坚定。我知道,我是好孩子,至少是老师,是家长眼中的好孩子,没有人会怀疑我的。
吃完饭,我向母亲要了点钱,说是买零食吃,然后拿出自己的一些储备,给了她。我说,你回去吧,用她乘车。但是现在不能走,现在走了,没去上学,老师会叫家长的。两节课后,天还早,你走。今天我执勤,反正老师那时候不在,没人知道,如果问我,我就说,你说肚子疼,请假先走了。等他们发现,你已经很远很远,来不及了!
她点点头。
忐忑的两节课,我什么都没听到。
时间一到,我对她使使眼色,她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和我请假。
我没敢去看她的背影,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成功。她走得远远的,再也不用回那牢房似的家。再也不用受苦,再也不用抹着泪水想念姐姐妹妹们。
第二天,没见她来上学,第三天也没有。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成功了与否。
那几天,我总做梦。一会儿梦见她被抓住了,打得遍体鳞伤,站在我的面前,幽幽的说,都是你,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一会儿又梦见她在白云一样柔软的棉田里,和她的姐妹们奔着跑着,快乐的笑着;一会儿又梦见那瘦鸡女人恶狠狠的站在我面前,说,就是你,就是你这个祸害,放走她的,我现在没孩子了
一个星期过去,多么煎熬的一个星期啊,我没敢去小姑妈家,也没敢打听什么。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
后来,她一直没来上学,也没人找过我。
很多天,很多天过去了,我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而如今很多年了,这段早被尘封的记忆又被唤起,心中依然有着一些隐隐的担忧。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因为她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直就没有消息。我不知道她是安全回家了,还是怎么了。如果安全回家了,那还好,倘若出了点啥事,那我的罪孽可就深了。
关于那瘦鸡女人一家,也说说,后来怕是看自己养不住孩子,就没再领养。倒是老天作美,几年后,竟然怀上了。不过,那薄命的瘦鸡男人,没等把儿子抚养成人,便一命呜呼了。后来,这瘦鸡女人带着儿子改嫁到我家前面一户人家,又生了个女孩,一家人也算过得其乐融融。但是那男人也薄命,几年后,也死了。由于这家家底算殷实,如今,这女人带着一男一女生活着,也算不错。
人生啊,就是一场黑,旦夕祸福,谁也无法料定。唯一能做的,就是祝福吧。祝福那个找家的女孩。祝福这瘦鸡女人一家,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