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时节
照进学生寝室的晨曦忽然带上了浓郁的芳香,被值日老师的吆喝声催醒的郑小宝禁不住做了几下深呼吸,知道是樟树花儿开了。香味让郑小宝很清爽,完全没有了睡意,于是他迅速起身下了床。往日郑小宝差不多要赖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等代理班主任揭了被子才肯起来。
天气在一夜之间暖和了,郑小宝感受到了这个变化,刷了牙洗了脸去早读时,他没打算往身上添衣裳,只穿着昨夜睡觉的衣裳就进了教室。初三的学生,再过几个月就要中考,班里很多同学读书读得呱呱叫。郑小宝翻开一本书放在桌上,却没打算开口读,他对那种大声寡气地读书很有点不屑。郑小宝的英语成绩不好,正月里上姑妈家走亲戚,姑妈要他早读的时候多开口读书,要读出声音来才有效果。郑小宝回答说,早晨读书的还不就是坐在前面几排的一些个孬包。在郑小宝看来,早晨呱呱叫的读得很卖劲读得口干舌燥完全没有意思,他不相信靠那么读两句就能考上高中。上学期期末考试,全班五十多个人数理化全及格的一个都没有,这样的成绩再怎么用功也是做无用功。郑小宝不相信老师,在他眼里,教他的老师没一个有用的,好一点的老师都走了,剩下来的和请来代课的老师们郑小宝看不起,也就不愿读书,读也没有用。郑小宝的语文和物理两门课成绩本来还算过得去,可是,去年暑假物理老师调走了,寒假里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又病了不能上班,这算是郑小宝喜欢的两个老师,这一来他便一点读书的兴趣都没有了。之所以还坐在教室里,是因为打工最少也要有个初中毕业证。读完这个学期,他就要跟着爹妈去打工,他现在就是在混到毕业。
坐在教室里的郑小宝把班上的每位同学,特别是男同学的衣着都审视了一遍,之后他颇有些骄傲,今天早晨算他身上穿的衣裳最少。但这种好的感觉并没有保留太久,因为随后一两个家在学校附近的走读生穿着短袖的汗衫进了教室。
上午的太阳晒得实在有些热,穿衬衫穿短袖的男同学多了起来,女生都脱下了毛线衣,可郑小宝还穿着一身棉毛衣,身上都有了汗,这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他决定趁中午休息的时间回一趟家,把汗衫短裤拖鞋都拿来。
吃过午饭,郑小宝溜出了校门。最初他走得很急,想在下午上课前赶回,但走着走着他就慢了下来。他想,回到学校还不是在教室里坐,下午有两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是郑小宝最看不起的,是个请来的临时代课老师,只会把书上的例题抄在黑板上再念一遍,还喜欢骂人。与其可能和数学老师斗嘴,还不如一下午不去上课。
一个叫山下郑家村的小山村里有郑小宝的家。郑小宝心里对家的概念是淡薄而又模糊,他好像有很多个家,又好像没有家。没读书的时候,他有时跟着奶奶在郑家村,有时跟着外婆又在另一个村,还有时跟着爹娘在城里住。郑小宝读书也没有个固定的学校,这里读一年那里读一年。刚入学是跟着奶奶在黄土乡,读了一年他娘说乡下的教学质量太差了,二年级就到了爹娘打工的城里。一年读下来他爹说吃不消,没有户口在城里读书太贵了,夫妻两个人打工的钱就只能供小宝一个人读书,而且成绩也没有想象中的好,三年级就跟着在县城里教书的姑妈读。这一年姑妈管得严,郑小宝只要是接到电话就哭得说不出话来。姑妈就担心了,管侄子读书劳心费力不说,还怕哥嫂说她亏待了郑小宝,事实上郑小宝的妈妈确实说了一些姑妈对郑小宝不好的话,读了一年后姑妈不肯再带,四年级就转到外婆家。外婆家里有和郑小宝一般年纪的表弟,两个人打打闹闹免不了又生出许多事来,有时明明是郑小宝吃了亏,但舅妈还要说郑小宝欺负了表弟,最初还是骂两句了事,后来还动手打过郑小宝。这时的郑小宝已经懂些事了,到读五年级生死不肯再去外婆家,于是又回到黄土乡跟着奶奶。这之后,读初一时郑小宝又去了姑妈家里,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后还是回到了黄土乡。
快要进村时,郑小宝忽然不想进了,因为他想到,回到家里打发这一下午的时间将会很无聊。郑家村在几十年前只有七八户人家,两代翻了两番就变成三十多户一百多人口。田地少,村里家家都有人外出打工,先是年轻人出去,接下来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也出去。过年时人们回了家,村里有十几天的热闹。在平时的双休日也好些,像今天这样村里就没有几个人,郑小宝要玩也没有伴,于是他拐了个弯往村后的山上走去。
满目的青翠里间或有一簇花,偶尔还有一两只美丽的蝴蝶从眼前飞过,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脸上,还送来浓浓的樟树花儿香,不知名的小虫们在阳光下起劲地唱着歌,像是要和山涧底哗哗的流水声比赛。走在山路上的郑小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自在轻松,走走跳跳间或折两朵早放的春花,仿佛一只被关进笼子的小鹿又跑回了大自然。
不知不觉中,郑小宝走到了山顶,站在山顶向东南西北四处瞧了一遍后,他找个地方躺了下来。那是山顶上一小块避风朝阳的草地,小草葡伏在地上长了多年,厚厚的软软的,郑小宝躺在上面很舒适。天上是暖洋洋的太阳,地上是软绵绵的草地,郑小宝躺不多时,睡意就上来了,他就打算干脆睡一觉再说。
没有任何打扰,郑小宝睡得很香,在学校里尽管不大用功读书,但作息时间还是要遵守,这就让郑小宝的睡眠不足,于是这一觉睡得时间有些久,他醒来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他也是睡到自然醒,冷醒了。
乍暖还寒时节,只穿一件单衣的郑小宝醒来后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冷颤,暮色中,挟着寒气的山风吹在他身上虽不像冬天一般刺骨,却也让他冷得受不了,于是在苍茫的暮色中他小跑着下山去。
也许是郑小宝有些慌张,也许是郑小宝上山来的次数很少,也许是暮色中没看清道路,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结果是郑小宝走错了路,再之后就是他迷路了。
郑小宝心慌了。
越是心慌郑小宝就越是认不出路来,饥饿,寒冷,还有恐惧一齐向郑小宝压来,事实上有几次他走对了路,但他因走进看上去陌生的地方就不敢走得太远,所以转过来转过去总在原处打转转。他大声地呼救了几声,可谁能听得到他的声音,倒是山的回音让他害怕而不敢继续。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越来越黑,最后完完全全黑了下来,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是郑小宝从来也不曾感受过的黑。郑小宝完全没有一个人野外独处的经验,对于找出回家的路他是已经失望了,他只能企盼有人来找他带他回家,同时他心里很明白,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谁能想得到他一个人在这山上迷了路呢?
寒冷让他挺不住了,蹲着躺着站着都不行,他只能在路上小跑着暖身子,为了不至于越跑越远,他就只在一段很短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跑。
跑一跑,歇一歇,再跑一跑,再歇一歇,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这时的一分钟在他都像一年那么漫长,更可怕的是,到后来天上竟然飘下了潇潇细雨。如果在学校里,他可能会故意站在细雨中享受这种寒意,在同学们面前显示他的酷,但现在的雨点带来的颤抖让他迈不开步,最后他浑身透湿倒在了地上,他绝望了。
一声呼喊传了过来,又一声呼喊传了过来,一盏灯光出现了,又一盏灯光出现了,这山上忽然有许多打着电灯喊郑小宝名字的人。郑小宝想爬起来迎上去,想回应一声,但他都没有成功,他已经爬不起来,张开口也叫不出声音,浮起来的心又迅速地往下沉去。
这应该是临死前的幻觉。郑小宝这样认为。他好像在哪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描述。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走过来抱起了他,郑小宝认得,那人是他最不喜欢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又向四处的其他人喊叫了一声,立即就抱起他往山下跑。郑小宝感觉到许多人朝他这里奔来,他睁开眼看看,有他的老师,有村里的老人,有警察,有干部,还有他不认识的人,之后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