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空旷,右手繁华
在帕米尔高原东侧的一个山谷里有一处千佛洞。或者人们会这样表述它的位置:叶城县棋盘乡西边的12公里的绝壁上,有棋盘千佛洞。当地人称这个千佛洞为“卡里嘎玛”,意思是黑洞子,也叫姑娘洞。关于这些佛洞的来源,有几个很相似的传说:一是相传古代有一国王,可爱的公主诞生了,但是占卜师说她红颜薄命,必须躲到山洞里才能避灾。于是,国王在这里凿了十几个洞,粉饰彩绘,如宫殿一般,让公主住在上面的洞内,国王和大臣、卫士们住在下层的洞子里层层守护。但是,可怜的公主还是被一只藏在葡萄里的野蜂蜇死了。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古代有个公主国色天香,如花似玉。国王视如掌上明珠,求婚者摩肩接踵。一天,国师向国王进言,说夜观天象,预兆表明公主有百日之灾,必须到山洞里避灾,于是国王命人在棋盘河谷的砂岩上开了10余个山洞,让公主在洞里躲灾避祸,所以人们也称棋盘千佛洞为“姑娘洞”。
两个近似的文化传说,基于早期人类对自然界、对社会认识的局限。那时候,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对周围的自然界变幻莫测的现象感到疑惑和恐惧,对于各种社会历史现象一知半解,无法科学认知和合理解释,便想象出各种故事对其来龙去脉进行诠释。毕竟这些传说是针对可摸可触的佛洞的,后人能够结合历史变迁的脉络,根据残存考证出它大致的诞生时间,明晰它的社会功能,它存在的文化背景和意义。这才是比传说的破颐解闷重要和深刻得多的文化意义。
棋盘千佛洞是见证了西夜子合国兴衰变迁的有形遗址。这些10世纪以前开凿的佛洞,十余个洞窟,大小不一,高低错落。从旁边经过,总让人怀疑是藏着宝贝的洞窟,引发起人们喊着“芝麻开门”,于是斐然洞开,里面流金溢银、财源滚滚的联想。佛洞当初的面貌已经不可想见。只有洞窟的形制,空落落的残缺不全的佛龛、佛座,残存的图案,漫漶不清的用红、绿、蓝、黑、赭等色彩绘的壁画,洞窟附近出土的汉文和阿拉伯文铜钱、单耳罐、双耳红陶罐、石磨盘等,在为人们的种种猜测提供线索。斑斑点点的凿痕印证了千年前佛教曾在这里盛行。人们之所以还叫它千佛洞,大概一是基于中国人惯性的虚张声势,而夸大了它的数量和影响力,二是不管是敦煌还是其他地方的佛洞,不管数量和规模如何,人们总是把这类佛洞叫做千佛洞这样的一个在历史上形成的思维定势在起作用吧。
通过对砂岩的利用与控制,千百年前的人们,就在叶城县西南棋盘乡西约12公里的绝壁上,建立了一种信仰的模板,曾经一度地,在冥冥之中,在这样一个地域范围内,贯彻和执行神明的旨意。它是佛教存在过的标志,它的存在与它的社会,完全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雕刻的每一个程式——深度、色泽、内容、位置等,都规定了人们信仰的方向、力度。它被风化磨蚀和被破坏的程度也折射着时代变迁和更广泛的社会生活内容。历史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但是时间和那个时代一些特定的内容却被渗透到大自然的肌体之中,各种精心的力量控制也随之渗透进去。
它支离破碎地存在着,存在于各种各样的好奇、猜测和表述中。我们始终无法得到真相,无法得到那些湮没在历史中的细节。这里只有被各种笔致表述、各种情怀充填的千佛洞,是作为碎片见证了一个游牧国度兴衰的而自身正在零落的千佛洞。其实,远离了它诞生的时代,无法洞见它的变迁中的细枝末节,千佛洞更像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只有它的碎片此刻真实地迎接着人类的目光。信仰的碎片,也是文明的碎片。
棋盘千佛洞有自己的经纬,有自己的社会价值和历史定位,就像棋盘乡的乡民,在各自的位置上,感受到生命给予他们的能量和活力。
因为暗藏着时间的秘密,因为也是人类文明的基因,你在进行着历时性的——你必须从一个时代跨入到另一个时代,从它最初的建造到它今天的衰容——也是共时性的——每一个洞窟,都是时间叠加的结果,共同呈示了历史云烟、风云际会——造访和探寻之后,你知道了不管真相如何,生活在此的人们,用特定的方式演绎了自己内心信仰。而在历史面前,一切又总被风吹雨打去。你也知道了,叫信仰的那个东西,它对人们大脑和神经的控制和影响,比空间更加有力和彻底。
在凝视的同时,你完成了思维在空间中的辗转和漂移。我们人类,总是要被无边的时间和空间来反衬自己的渺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时间和空间,却往往需要人类的种种遗存和人类精神的构建和延伸去证明它们的存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如你此刻,在喀喇昆仑山脉的一个山谷里,在叶城县棋盘乡西边的12公里的绝壁前,在风尘仆仆的奔波和劳顿之后,面对这些千佛洞,发现了我们回溯历史的一个路标,发现自我在时间中的隐遁和浮现。
我们是穿越了棋盘乡的繁华来看这些洞窟的。正值巴扎天,巴扎上是沿着马路摆摊设点的。平时宽阔的马路被各种物品、驴车、行人挤占的满满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叫卖声、争吵声、闲扯声,声声入耳;小摊贩、购买者、闲逛者,各得其所。自称自己卖的是萨依巴格乡的核桃、伯西热克乡的石榴、铁提乡的大葱、依力克其乡的洋葱、依提木孔乡的辣椒、巴仁乡的红薯、乌夏巴什镇的马铃薯、土古其乡的花生、江格勒斯乡的胡萝卜,什么在当地有名,就说什么。不然也会说比那有名什么什么好。东西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棋盘乡的巴扎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演奏一曲现代摇滚乐。走进其间,你可以感受到那种饱满感、冲撞感,在激烈的摇滚风暴中感受他们用摇滚乐的风格和节奏去摆脱冲破的价值观念。感受他们在物质的享受中不甘泯灭自己的进取精神,建立一个更加富裕的人生的期许。
棋盘乡确实是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地方,启发了不少新的思维和概念。乡民在外形上温文尔雅,稍带点缀的不修边幅与未脱稚气,很具亲和力。他们美妙的理想主义在这里集中闪现,他们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反映着对于生活、快乐诸如此类的思考,他们是现代乡村生活的缔造者和享受者。所以,当车好不容易在巴扎总杀出一条路,摇摇晃晃向佛窟驶去,并最终停在绝壁之前的时候,在你的眼前出现的,至少有两个镜像——生机勃勃的棋盘乡和臻于湮灭的洞窟。勃发与湮没这两种对立的运动,在棋盘乡同时发生,这使得对佛窟的叙述变得艰难——我们很难掌握叙述的时态、叙述的口径和节奏,也难以把握叙述的立场和情绪。
和历史有关的事情总让你有一种恍惚感。有的时候,突然觉得人类的很多努力是荒谬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逃得过时间的裁决。时间如一个永远的帝王,对于万事万物,贯彻着自己的意志,同时也在改变或者剥夺。时间正使一切——千佛洞或者我们,几十年后,千百年后,变成它的废墟。当我们能够打开它的时候,当我们来此观瞻、探寻、研究的时候,棋盘千佛洞已经变成历史的遗骸,不再履行昔日的功能,不在体现铸建者的初衷,你内心升腾起面对时间的存在感和面对衰败的荒芜感。
曾经昌盛的一切,最终被遗忘,一定能够有它极为复杂的历史背景,特殊的时间背景。古道黄沙白骨,衰草枯杨,断壁空洞,怕荒芜,还荒芜。生死衰荣两种对立的运动的展开,才给予我们棋盘千佛洞这样的视觉呈现。我们甚至可以听见它们较量的声音。
不论是怎样的形态,它为我们所见,它显示了自身在历史中的一种存在,这表明了千佛洞的物质属性,而由此产生的追索与缅怀,祭奠与联想,更表明了它的精神属性——它是虚空的,是历史在现实土地上的一个投影,我们可以看见它折射出的光芒,却不能真正把它掌握在手里。我们可以缅怀它在历史中的繁华,但是要明白,它永远不可能再是历史本身,而只是历史的遗存,是我们感知历史的认识历史的“现场”。
来此观瞻的人,从满目苍凉中获得的,一定是对时间的感悟和具有时代感的体认。这些不得不让人们体会到一种更为广阔的意义,是关乎任何事物的在历史背景下发展趋势的思索,同时也不得不说又最终归结为一种宿命,因为在时间的无涯中,在不可掌控的宏大历史中,个人,甚至某种当初被广泛认可的精神力量,当时繁茂的一切,有的只是被左右,被支配,被盲目地给予和无可奈何地失去。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定数,在这一切强大的改变的力量面前,人或者被改变的对象,唯有的是苍白无力和不可预知的适应——苍白地接受所给予的,无奈地承受所失去的。
秋光大好,天空还是那么高远,而苍鹰正在山梁上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