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随想
从我的童年到老大,始终在胡杨的树荫下穿梭。纵然我在烈日炎炎的沙漠里长途跋涉焦渴难耐,但只要望见了胡杨的身影,就不会绝望。那是一种无声的召唤,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你只要向它走去就是奔向了希望。春夏秋冬里它们带给我们不同的彩色,也就有了不同的心情。春天你会奇迹般的见识枯树发芽,夏天你会陶醉于油画般的浓郁,秋天你可以领略童话般的金黄,冬季你会迷蒙仙境般的洁白。但永远相同的、不分季节的感受却只有两个字-----沧桑。
已经有数不清的故事,曾经发生在它的密林深处或者边缘,那真可以用神秘和浪漫去形容她去。我在这些故事里陶醉与叹息,痴迷和遗憾,灵魂飘忽于久远的历史与遥远的未来。塔克拉玛干沙漠一个个沉默的沙丘下埋藏了多少故事,谁也猜不透。只有三千年不死的胡杨树可能略知仿佛。只不过浮躁的人类没有耐心听它们在风中的轻轻地呓语罢了。艰难走在越来越稀疏的胡杨林中,你可能感觉这些浪漫动人的故事本不属于他们,但你继续深深的探究定会让你恍兮忽兮。
悠远的一个故事是我在写作《新疆好三字经》时听到的,说在叶尔羌河流域的胡杨林深处有一座姑娘坟。吹了几千年的沙漠风想撩开她神秘的面纱,却总也撩不开。她在人们的心里成了永久解不开的谜。传说有多种版本,我却相信其中的一个版本最为接近真实而不愿改动任何一个字。而其中至今流传的一首歌谣永远潮湿着古今探寻者的心,让她们不由自主的洒下伤感的泪水滋润坟茔周围的胡杨根深叶茂。传说在塔里木河流域一片胡杨林中生活着一支游牧部落。他们逐水草而居,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可突然有一天宁静安详的生活被蒙古人察合台的铁骑打破了。血光闪闪的马刀铿锵鸣响在这个部落的周围。威猛与剽悍的天之娇子在这里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损失惨重。恼羞成怒的察合台下令放火烧毁这片胡杨林。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个衣着男装的俏丽女子从刀光剑影中而挺身而出,来到察合台的戎帐前用婉转清脆的声音忧伤地唱道:
破碎的家园啊,
蒙古人统治了这山河,
可怜你沉浸在血泊里,
为了大家我们宁愿献出自己,
啊!
我的家园,我的父老乡亲
……
控诉蒙古血腥杀戮的歌词被俘虏翻译解释成了歌功颂德成吉思汗的。唱歌完毕,姑娘说她和姐妹们非常敬仰蒙古察合台大王,只要他放过她们的父老乡亲,她示愿意带着四十位美丽的姑娘嫁给他的大军以换取整个部落的生命。察合台听后自是不胜欢喜,马鞭一挥下令撤兵,放了被围在胡杨林中的数千人。看到被围的父老乡亲远去,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得得的马啼声,四十位姑娘纷纷取出裙裾中暗藏的匕首,一起从容自尽了。
另一个故事也非常感人肺腑。却多了些现代气息,但仍不乏诗意和浪漫。说在罗布泊的茂密的胡杨林深处生活繁衍着一个原始的罗布民族。他们与世隔绝,主要以打渔为生,与天鹅相伴。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罗布泊流域的统治者。但随着罗布泊流域水量的减少,他们人口逐渐萎缩,以至采访者费尽周折才在尉犁找到他们的踪影。部落中有的年岁已经很大,但身体健朗,全然不知老之将至。当他们一眼看见新闻采访的队伍中几位女记者时,他们童心未泯,急切而真诚的歌唱着罗布人的情歌而对姑娘们大献殷勤:
一个美丽的姑娘坐下来
害羞得好像没看见人
塔里木河古老又缓慢
我就坐在塔里木河的河边上
你听到了吗
河边的人在唱情歌呢
……
他们弹起都塔尔奏出最淳朴动听的旋律,热情而礼貌的拉起记者跳起欢快的舞蹈。他们本来僵硬的腰板此时柔软起来,像是二十多岁活泼可爱的的巴郎极力卖弄着风情。他们那么天真的立即陷入了情网,以致当记者采访结束挥手告别的时候,死活不相信这些美若天仙的女子咋会突然之间离他们而去,因为他们心里正在疯狂的恋爱呢!他们抓着女记者的手死活不放而跪地求婚,再次一遍遍唱起那失恋的歌谣,泪水纵横。
当这些一个个浪漫的故事初现端倪的时候,一阵沙尘暴骤起。你还会徘徊原地继续追寻吗?重新堆起的沙丘已经深深覆盖了你刚刚发现的蛛丝马迹,不可想象西域三十六国那些历史久远的繁华与奢侈究竟埋葬在何处?唯有烈日下的漠风像大浪淘沙那样偶尔从地底翻检出扑朔迷离的片片金箔时,才让人捕光捉影,幻化出丝绸之道上的街市纵横、车马穿梭,珠光宝气、商品琳琅。而你的身影也早已骑着汗血宝马在楼兰蓊郁的胡杨树荫下向着久远的年代飞驰而去。
很像现在时髦的一句流行语“爱你但不理你”,人类一方面歌颂着着胡杨,一方面远离着胡杨。摄影师们轻易将胡杨的历历沧桑摄入他们虚荣的镜头以点缀她们胶片上太过缥缈艳丽的风景,顺便逢迎频繁飞翔在云层里的肥腻的大商巨贾的奇嗜偏味;而文人墨客更是无聊的消遣着闲情逸致,徒然勾引着叶公好龙的画家们涂抹着浓墨重彩。他们各自在追逐虚荣和猎奇的同时扪心自问过吗?。“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那虚构的海市蜃楼当成为高谈阔论时,“不如怜取眼前人”,胡杨树这些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简单到只是一口水滋润他们的心田,他们便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带给人类遮风挡雨绿色的屏风。而自私的人类却小气的连这一点可怜的同情心也几乎没有了。多少年来,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胡杨一个个英雄般悲壮的倒下。
吾与谁归?胡杨树三千年的叩问得不到一句回答!它们绝望过吗?在绝望之前它们为人类曾许下了怎样的诺言?人类听到过只言片语吗?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到准格尔盆地,再到蒙古高原,哪是它们真正的家园?胡杨像从远方征战归来的凛凛战士,当它们金戈铁马壮烈凯旋时却不知家园何方。伫立原地,任凭千年的飞沙走石击打扭曲了它们的钢盔金甲,最后裸露出英雄的铮铮铁骨。当春天一夜之间越过玉门关吹度西域大漠的时候,如廉颇将军陡生英气潇洒威武。它们时刻准备沙场点兵,赴汤蹈火。那已经一腔热血洒尽,身躯昂然屹立在夕阳里的雄姿是最悲壮的雕塑,永远昭示着不屈不挠,勇往直前。在这最偏僻的蛮荒绝地,它们拒万紫千红于万里之外,她们只会消磨英雄们的拔山气概。胡杨从容的等待着上苍的安排而不是人类的自作聪明的驱遣。因为归根到底人类和胡杨是平等的生物。人类自以为左右了胡杨的命运真是大错特错,相反应该是胡杨决定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命运。他们或流离失所或安居乐业全在于他们的对待大自然的态度。
诗人们不能只用柔肠寸断的的滴滴眼泪滋润胡杨的柳叶一新,而应该声嘶力竭的呐喊,大声唤醒庇荫在胡杨树下自私的人类放下手中疯狂砍伐的巨斧。贪婪自私成性,人类何谈万物之灵?天赋生命,在这个地球上,胡杨和人类都是生命的一个个个体。谁又胆敢妄称自己知晓能有千年寿命的活生生的鲜活植物没有灵魂呢?当血盆大口的人类屠刀挥向如胡杨、红柳、梭梭一样自己的兄弟姊妹的时候,自己的厄运也就不远了。扑天而来的沙尘暴为这些无辜的生命打抱不平,迷住人类他们自以为聪睿的滴溜溜乱转的眼珠。事实上在塔克拉玛干大漠,胡杨正是这个世界的灵魂。它们保持着一方水土,养育着一方人。当桃花源般的神话像云烟一样从干涸的沙漠蒸发而去再也寻觅不着的时候,人们有幸还在十二木卡姆的欢快旋律中感受千百年来胡杨带给这片肥沃土地的福音。多少年来人们载歌载舞,哪一次不是在棵棵胡杨树浓密的树荫下呢?当这片土地的灵魂无法维系的时候,那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又所向何方?他们只能像迷途的羔羊消逝在滚滚黄沙中。
让天山上的纯洁白雪去温柔的滋润他们吧,让孔雀河的碧水去缠绵的萦绕他们吧!胡杨枝叶的蓊蓊郁郁郁才会是人类美丽心灵的欣欣向荣!
附:一颗老胡杨的眼泪
你这漫天扬起的滚滚尘土
你这惊天动地的轰轰鸣响
你这斩草除根的快刀利斧
你这掘地九尺的开地拓荒
几千年我将流尽最后一滴老胡杨的浑浊的眼泪
几百年我子子孙孙都先我而亡
且不说碧树婆娑繁花似锦的楼兰王国早已埋土沉沙
也不说丝绸之路来往商贾的驼铃叮当
忽忆起汉武李将军征服大宛的铁骑在绿荫下休憩
还曾得一个唐时的僧人西去急匆匆背着行囊
我就要流尽我最后一滴浑浊的老泪
我却猛听得塔里木河水流汤汤
恐惧的狐兔纷纷左右的逃窜
木然未觉是低头吃草的黄羊
枯叶上栖息的斑鸠刷拉拉腾空
断尾的蜥蜴爬进洞穴慌慌张张
河里突然跳跃起漏网的鲤鲫
罗布人着急捕鱼忙又掏空了胡杨
我枯萎的手臂无力扬起一掬千年未饮的甘露
我皴裂的血管无法滋润硅化百年石硬的肝肠
我欲伸出裸露的蟠曲的足根
蟠曲的足根却随流水飘到了远方
我想唤醒相扶相倚沉睡千年的梧桐
千年的梧桐却一梦百年何其久长
我欲张嘴呼喊初萌绿芽娇嫩的红柳
娇嫩的红柳却因断汁水刚刚夭殇
你这迟到的漫溢的河水
你这四处泛滥的汪洋
你这开田拓壤的地主
你这利欲熏心的奸商
我不再发出渗血的新枝来招揽游客
我不再挂上铜臭的铁牌做千年树王
我就要流尽我最后一滴浑浊的咸泪
我就要告别这沧海桑田的反复无常
毋宁死为大漠一沙云飞浩瀚
何求生岂苟延残喘日梦黄粱
老胡杨终于流尽了最后一滴浑浊的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