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娘娘家事
李庄有个李娘娘。李娘娘本不姓李,是邻村一户孙姓家庭的女子娶到李家来的。
说起李娘娘,可谓天道不公。世间所有女子的丑陋,可能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一只眼失明,半边脸发育不全,腿跛嘴歪,一嘴的大牙,不笑还好,她一笑大家都笑。就这样,李娘娘却一生过得逍遥快活。
说起李娘娘“雅称”的由来,还是在她成婚后。一次,村里来了位算命先生,给他卜了一卦,说她是“娘娘命”。为此,孙氏乐不可支,婆婆也咧开了大嘴。这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只能当成算命先生的一种调侃。可放在李娘娘身上,人们便觉得有戏。从此,“李娘娘”的称呼便在三里五村传开了,“李娘娘”变成了她的大名,原来的名字反而被人们淡忘了。
婚后的李娘娘,日子倒也过得幸福淡定。婆家人不多,婆婆杜氏、光棍大伯哥李福、丈夫李贵。
婆婆杜氏多年守寡。丈夫在闹鬼子的时候被日本人杀害了,杜氏没有再嫁,和两个儿子及婚后的“李娘娘”度过了清贫而平庸的一生。
大伯哥李福,大字不识一个,数村中资深老光棍。他天资愚钝,属村里那种“不大明白”的人。个子不高,单薄的身材、黑黑的皮肤,常年留一光头,几根不多的胡子好像一辈子都没刮过。冬天,上身一身粗布对襟蒜疙瘩扣棉袄,下身穿一件大叉档棉裤;夏天,很多时候是光着膀子,穿一条白裤腰、黑裤身的裤子。说是裤衩吧,略长。说是裤子吧,甚短。很像是现在流行的“七分裤”。布腰带上总是掖一条毛巾。他有一句名言——我要是有钱了,过年我买十斤猪肉,烧饼果子天天吃!在生产队时期,村中光棍很多,很多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尚且沦为“单身贵族”,象他这样的条件也只能“望女兴叹”。
别看李福终身未娶,可一生中给他“说媳妇??”的人可不少。在“大锅饭”年代,农村文化生活贫乏,很多人便在无聊中制作一些笑料。看到李福走过来,几个坏小子便挤眉弄眼,一脸的坏笑:“李福,有媳妇了吗?”李福一脸的沮丧:“没呐,丈母娘还没给咱养活哩!”
好像早已背熟了台词:“福啊,我费了好大得劲给你介绍了一个媳妇,人家还真相中你了。”
李福一脸的感激:“快说,是谁家的闺女?”随即一手拿出荷包,一手掏出一叠邹邹巴巴的废书纸条,“快啦啦去,抽烟。”
坏小子们一脸的得意,“福啊,人家说了,只要你娘愿意,就愿意,回家和你娘商量去吧!”
李福满脸的慷慨:“放心,我愿意,我娘准愿意,我说了算!事成了,我请客!”
这时,本家一个远房侄子走过来:“福叔,回家去吧,他们算计你哩。”
李福大怒:“滚!兔羔子,你想让你叔打一辈子光棍啊!”
“哗!”众人一阵子开怀大笑。坏小子们带着一脸的满足作鸟兽散。
别看李福生性愚钝,可竟然当了几年官。记得当时有个职务叫“贫协代表”,不知什么原因让李福当上了。虽然不是什么官,可李福满足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是个官了。看见有人偷生产队里的瓜或嫩玉米什么的,他都要管一管。可总是被人打个后脑勺或踢个屁股,恼怒之时,总因人家“说个媳妇”之类的话而转怒为喜,“赶紧走要是让别人看见可了不得!”于是,皆大欢喜。这样的故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记得生产队那时的会特别多,上级常年向村中派驻工作队。文革期间,人人都有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不知谁兴的,发言前总是先来这样一个开场白:“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请打开毛主席语录第某某页.....”
学完之后,再讲他发言的内容。有些有文化的,语录的内容和发言的内容有关,可有的就离题万里了。记得有一次,工作队长主持会议:“下面请贫协代表李福同志发言。”大字不识一个的李福站起来,郑重其事的拿出语录本:“请大家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竟然一字不差!那场景虽然有些滑稽,但是万万不能取笑的,不然就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学完之后,他道:“往前学校就要放假了,你们要管好自家的熊孩子,要让我逮住?谁扒瓜烧棒子(小孩们在地里考嫩玉米吃),看我不憔了他!”刚刚讲完,人们再也忍不住了,一时间掌声、笑声响成一片,将会提推向“高潮”。再看李福,满脸的得意。那神情,就像一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
下面再来讲李福的弟弟,也就是李娘娘的丈夫李贵。和李娘娘订婚时,李贵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兄弟二人都没媳妇,这成了老娘的一块心病。无奈,只得“丑女配剩男”了。原来光知媳妇丑,结婚那天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女子”!用本村一个刁钻人的话来讲就是:“浑浑身上下切不出一块方肉来。”顿时,老娘心脏病发作,抢救了好半天才抢醒过。好在媳妇虽丑,但里里外外的活都能拾得起来,外加李娘娘心气好,邻里之间的关系都处的很好。谁家有个红白事,她都忙里忙外,总少不了她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日子长了,习惯成了自然,日子过得倒也平和。
和李福相比,李贵长的要高大些,人也比李福聪明。队里的活样样都拾的起来,是个好庄稼把式,当过多年生产的保管。和李福不同的是,李贵不管春夏秋冬,头上总是扎一条白毛巾。记得生产队那时,村中无论谁家盖房需要拉砖或木料什么的,生产队要给户家派车。等东西拉回来是要管车把式饭的。有一次我家盖房。拉砖会来饭前洗脸时,我惊讶地发现李贵除掉头上的毛巾,竟露出一头漂亮的大分头。此时的李贵显得俊气,和平时总扎一条白毛巾的他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让人不解的是,既然留了一头秀发,而平时为何藏于毛巾之中而使其“金玉其内”呢?后来,还是一个消息灵通的邻居解开了其中的秘密。
李家一共有四间正房:西头一间是耳屋,平时放些杂物。另三间是一明两暗,中间是堂屋,东里间住着婆婆和李福,西里间住着李娘娘两口子。那时农村卧室没有内门,门框上都是挂一门帘。冬天是棉的,夏天是单的。由于李贵当着生产队保管,属队委会的干部,所以会就比李福多。再加上夏秋要在队里看场等,所以李贵很多时候不在家睡。李娘娘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于是很多时候便独守空房。这就使得老光棍李福不免对李娘娘想入非非。李娘娘虽丑,且又是自己的兄弟媳妇,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哪!多年的光棍生涯加之外人对他的挑逗,使得他欲火中烧,于是便色胆包天地上了李娘娘的炕。可他没有实战经验,又太紧张,笨手笨脚地横冲直撞。李娘娘睡得迷糊糊,开始以为是李贵,可越来越感到不对劲,摁亮手电一看,抱着她的竟是满身大汗的李福。李娘娘大怒,可又怕家丑外扬,只好照着李福的秃头狠狠地打了几巴掌,轰出门去了事。
经过此番风波后,李娘娘夫妻边商出一计:让原本也留光头的李贵留起了大分头,以别于李福。晚上上炕,一摸头便只是谁。可李贵一个农民,又这么大岁数,留分头怕人笑话,所以才常年蒙一白羊肚手巾,让一头秀发“金玉其内”了。
别看李娘娘长得丑,可人缘不差。李娘娘到了哪里,哪里便有笑声。那时,村里人特别是妇女们最盼望的是村里开群众大会,这样既不干活,工分照计,还可以忙一下手里的针线活。那时,村里有个皮毛厂。一排厂房,一个大院子。大院子就是会场,摆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便是主席台。一群妇女就聚在一起,手手里做着针线活,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这时,一个妇女便悄悄地将皮毛厂的下脚料——一根长长的、带着灰色兔毛的皮条缝在了身后上衣的下摆上。
台上的支书正在讲话。村支书是很有威望的,也很严肃,他讲话时是绝对不允许他人在台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他常说:“开会嘛,就要有个开会的样子。”可讲着讲着,台下便传出一阵阵的笑声。先是小声,后是大声;先是人少,后是人多。最后,全场竟爆发出浪涛般的大笑,整个会场象开了锅。支书很奇怪,也很生气,恼怒的目光顺着人们的目光一看,天哪,只见那上厕所去的李娘娘撅着屁股,走路一拐一拐的,身后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这时的李娘娘浑然不知,众人大笑,她以为发生了别的什么可笑的事,她也笑,此景,引起了人们更大的笑声。对此,严肃的支书也不由得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后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会场秩序整顿好。
在李娘娘婚后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婆婆杜氏离开了人世。病重期间,李娘娘对婆婆照顾的无微不至。临死前婆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李福。她拉着李娘娘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要照顾好李福。李娘娘含着泪水,一一答应。此后,李娘娘确实对李福非常好。那真是冬有棉,夏有单,吃得好,睡的香,李贵有啥他有啥。大包干后的第一年,家里收入多了,过年真是买了几十斤的牛、羊、猪肉。那李福甩开大嘴,吃了个饱,吃了个痛快,吃的他跑了几天的厕所。有人问李福:“李娘娘对你好吗?”李福一脸的幸福:“好,比我娘待我还好哩!”六十八岁那年,李福得癌症去世。病重期间,李娘娘同样照顾得周到。弥留之际,傻小子竟拉着李娘娘的手说:“让我喊你一声娘吧!”闻此言,周围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李娘娘一生没有生养。“大包干”后的第二年,抱养了一个女孩。从此,李娘娘又多了一份责任、一份母爱。含辛茹苦地把小女孩喂养大。这小女孩完全不像李娘娘,长得漂亮可爱,取名小芳。小芳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看到李贵两口子如此辛苦,便坚决不再上学,去一个私人办的皮毛厂打工挣钱,补贴家用。
小芳长大了。为了生活方便,小芳在本村找了一个后生结了婚,小伙子精明强干。婚后生了一男一女。李娘娘成天高兴地什么似的。不是给外孙、外孙女做双小虎头鞋,就是做个小帽子小衣裳什么的。李贵死后,为了便于照顾李娘娘,女儿女婿执意要接李娘娘一块住,可李娘娘不肯,说是一个人清静惯了,搬过来不习惯。倒是两个外孙经常过来跑动,也并不显得冷清。对两个小家伙儿,李娘娘是十二分的疼爱,有点好吃的总是留给他们。为此,李娘娘觉得过得有劲,活得充实。
李娘娘晚年生活的幸福愉快。女儿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孩子孝顺,诸事顺心,这令邻居们都羡慕不已。那些儿女成群的家庭人多事多,往往发生些不愉快的事。每逢这时,老子便拿李娘娘说事:“白养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你看,我还不如李娘娘哩!”这话传到李娘娘那里,李娘娘一脸的骄傲:“他们没哪能和我比呀,我是‘娘娘命’嘛!”
中国有句古话“子不嫌母丑”。可这话用在李娘娘和外孙之间同样适用。从小就被李娘娘呵护照看大的外孙、外孙女,对李娘娘是百般的依恋,从没觉得姥姥长得丑,有空就往姥姥家跑。尤其是长到八、九岁时,更是吃住在姥姥家。
邻居有个叫小虎的男孩,和李娘娘的外孙年龄相仿。三个孩子整天形影不离,天天玩得不亦乐乎。可玩着玩着,就难免闹点小摩擦。这时,小虎就拿李娘娘的丑报复对方,甚至拿人们编的歌谣当“炮弹”炸过去:
“你姥姥丑!”
“不,我姥姥不丑!”
“丑!三条腿,歪歪腚;大板牙,啃酸杏;一只独眼看不清,半个脸蛋儿喂了鹰!”
总归是婆孙情深吧!每当听到侮辱姥姥的歌谣时,外孙便怒不可遏,非得伸出拳头,和对方见个真章。结果,两个孩子撕扯一番,滚得像个泥猴,筋疲力尽才罢手。
每当这时,李娘娘便拄着拐杖急急赶来,首先喝住外孙:“怎么又和人打架了?”
“他唱歌骂你!”
于是,李娘娘便摸摸小虎的头:“你又编歌骂奶奶啦!再这样,奶奶有好吃的可不给你啦!”只见小虎低下头,脸红红的,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
“这兔羔子,还知道害臊哩!快回家洗洗脸吧!”??
于是,一场风波便烟消云散。
常言道,小孩子没有隔夜的仇。这不,转眼三个孩子又玩上了。
李娘娘家的西面是一个大水坑。由于村民垫宅基取土的原因,里面有许多深水坑。最让李娘娘放心不下的是,夏天一到,村中那些半大孩子便到坑里洗澡,摸鱼,和泥玩。看到别的孩子去玩,三个孩子也忍不住去凑热闹。这可把李娘娘吓个半死。她一改往日的和蔼,每次都是严厉地训斥,非得让三个孩子保证以后再也不到坑边玩耍为止。
这天中午,和往常一样,李娘娘同两个孩子吃了午饭,拴好大门,哄着两个孩子午睡,自己也在孩子旁边睡下。
正当李娘娘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时,突然,隐隐约约传来孩子的哭声。她睁眼一看,两个孩子已不在身边,就急忙抄起拐杖,来到院里一看,只见院门大开,哪有两个孩子的影子!这可把李娘娘吓了个“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她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迎着哭声赶去。只见两个孩子正在坑边哇哇大哭。
“别哭,快说怎么了?”
外孙指着水坑:“小虎说水里有小鱼,他要去逮鱼,下去上不来了。”
李娘娘往水中一看,只见小虎的小黑脑袋一上一下,时隐时现,在水中痛苦地挣扎着。李娘娘急忙来到坑边,伸出拐杖,大声喊道:“小虎,快抓住奶奶的拐杖!”
可此时的小虎,哪听得见李娘娘的呼喊声。这时,李娘娘一把推开身边的外孙,大喝道:“快去村里喊人!”随即,扔掉拐杖,向坑中扑去。
水,并不是太深,也就是达到成年人的脖子间。可这个深度,对于年幼的小虎和身残、年老体弱的李娘娘来说可都是致命的!李娘娘拉着小虎,踏着脚下的淤泥,艰难地来到岸边。可由于岸边坡陡又非常湿滑,又加之李娘娘两脚深深地陷在淤泥里,一连向上推了几次,小虎都滑了下来。此时的李娘娘已经是体力难支,只好用羸弱的身躯,细瘦的双臂死命抵住小虎,不让他下滑。随着脚下淤泥的下沉,水,渐渐没过了李娘娘的头颅......?
等人们赶来,只见水中的李娘娘,双手还在死死地向上托着小虎的身体。尽管人们用尽了千方百计,还是没能够把李娘娘抢救过来。
小虎得救了,李娘娘走了。水面上漂浮着的拐杖,像是默默地向人们陈述着这刚刚发生的一切。
李娘娘的丧事办得非常隆重。当年那位严肃的村支书,现在已经卸任。他找到现任的支书,坚持要给李娘娘开一个追悼会。办丧事期间,村里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自觉来帮忙。出殡那天的追悼会上,新老支书带领全村的三十多名党员,在李娘娘的灵前郑重三鞠躬。这在全村的所有丧事中是仅有的一次。
出殡时,送殡的人空前的多。小虎的父母和小虎都身穿重孝出现在送殡的人群中。路上,下起了雨,可人们没有一个掉队。大家怀着崇敬的心情,送完了李娘娘人生最后的一程。
李娘娘的墓碑上,在立碑人的姓名里有小虎父母和小虎的名字。
如果有天国的话,愿李娘娘在天国幸福快乐!
如果有生死轮回的话,愿李娘娘下辈子长得花容月貌,做一个真正的“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