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
汝阳位于河南省的西部,在洛阳市东南七十多公里的位置。东邻汝州,西接嵩县,南界鲁山,北连伊川。
汝阳是个穷地方。尽管这里是世界名酒杜康的故里,夏王少康曾在这里酿造秫酒。然而,蜚声海内外的杜康酒,没能撑起这片土地的经济腾飞,也没能改变这里偏僻闭塞的面貌,一直是国家的重点扶贫对象。
汝阳县辖十五个乡镇。我老家的小村,是一个自然村,隶属于上店镇任庄村。
上店镇,座落在距县城正西十多里的位置。这里据说是新石器时代的遗址,灿烂的夏商周文化以及秦汉唐宋的遗迹斑斑,到处可见。但看不出这样古老而灿烂的文化底蕴,对于这个镇子的影响和好处。整个镇子,呈东西走向,沿汝河南岸,平缓而静寂地向前延伸。犹如一头老牛,慢条斯理地在耕地里蹒跚前行,身后的鞭子抽得再响,丝毫也无济于事,始终一摇三晃,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当年,我就是在这个镇上读的高中。我后来吃惊地发现,二十多年前,我在这里上学经常去的商店,现在竟还依然存在。仅此一件事情,就足以说明镇子的破旧和落后。走进那个商店,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当年和同学们到那里买东西的情景。虽然近年来国家加快了小城镇建设的步伐,镇子的面貌改变了许多,新街的角落甚至还安装着很多种健身器材。但这些设施,依然挡不住镇子的残破和冷清。县里借助扶贫款修建的省级公路临木路,横亘在镇子南关,象一条灰色的缎带,轻盈而时尚地飘系在镇外,与身边这个苍凉而古朴的小镇极不相称,反差异常鲜明。据说,这条宽阔的柏油公路,是为新开发的西泰山旅游景区修建的。那里近期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恐龙化石,还有鲜艳的杜鹃花海,逼真的炎黄二帝肖像,引得很多国家和地区的华裔,到这里寻根问祖,顶礼膜拜。还有很多老外,不远万里,络绎不绝地来到那里观光游玩。我曾站在那条崭新的临木路上,暗自思忖,但愿这方兴未艾的旅游事业,能够辐射和真正带动这个古老的城镇快速发展,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以及人们的陈旧念观,尤其对镇子发展举足轻重的决策者们的思想。
上店镇也隶属有十五个行政村。我们村归属的行政村任庄,位于县城和镇子中间偏南一些的位置,依山傍水,土地肥沃。自南向北蜿蜒而下的候道河,穿过散落在河岸左右的村落,缓缓流向县城南边的汝河。我曾经心里很不平衡,为什么同是农村,相距这么近,我们村就处在一个高高的土疙瘩上,土地贫瘠,收成少,出路差,而任庄村却是道路平坦,土地优良。甚至连泥土的颜色,也截然不同。我们村的土,黄中带红,而人家的却肥得发黑。
那时候,浅浅的候道河水,明亮清澈,穿过片片芦苇,从圆圆的鹅卵石上潺潺流过。成群结队的小鱼,随着河水缓缓顺游而下。尽管这些美丽的景致不属于我们村,但我和同学们,时常在夏天,跑去河里洗澡。那河底的石头,经常咯得我脚和屁股生疼。到了雨季,候道河的洪水,就会猛涨。湍急的河水,能将过往的耕牛冲出老远。
下游东西走向的汝河,因为汇集了候道河这样的多条支流,洪水更猛,完全可以用波涛汹涌这个词来形容。凶猛的洪水,时常漫过县城南边的汝河桥面,还卷走过正在桥上行走的路人。那时候,我时常见到河面上,颠簸穿行着部队的救生艇。我记得桥的栏杆上,镶嵌着那座桥的名字和修建的时间。那桥叫汝阳桥,建于一九六三年。桥北头有间房子,房顶有盏探照灯。每遇洪水季节,有人便在那里值班,雪亮的灯光来回在河面上照射,提醒行人注意。在当时,这座桥是连接城南城北的唯一通道。
我们的小村,叫东赵庄,是一个自然村,在任庄村的东边,大约四里地左右。小村座落在坡地上,到处疙里疙瘩,坑坑洼洼,见不着平地。因为偏僻,所以比起任庄村,各方面都显得偏远和落后。在那时,我一直很羡慕住在任庄村的孩子们。他们一放学,几步路就到了家,而我和村里的孩子,却得走四里多地,不管是春夏秋冬,每天起早贪黑,要走三个来回。而且这四里多地的路,跨沟过坡,异常难走。只有常年生活在这里的我们,才走得习惯。
那时候,村部设有初中。我在任庄村上了两年的初中,就不再上学。我不记得当时因为什么原因,辍学多日。父亲一再劝我,就是不听。父亲叫四姐夫来做我工作。四姐夫刚从师范毕业,当上了一名教师。我很钦佩他,能从一个农民变成国家干部,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在四姐夫的游说下,到外公的村里继续学业。
外公的村子临着公路,地势平坦。虽然和我们村相距不远,但那里靠近镇子,村里人见多识广。所以,我提出想去那里读书。那时,外婆已经去世,剩下外公一人,形单影只,孤独而垂怜。我去那里上学,和外公吃住在一起,还能给外公些许安慰。但在当时,我并不能体会到这些,时常在放学之后,滞留在学校,和新交的朋友玩耍,让外公经常到处找我,满街飘荡着呼喊我的声音。
按说,外公不应该晚年孤独,他有三个儿女。我母亲是老大,她曾经将身患乳腺癌的外婆接到我们家,住了好几年。一直到外婆去世前,才用架子车将她送回去。外婆的乳房,因为腐烂,上面生过很多蛆。我姨是老二,嫁到上店镇。尽管离外公家不到三里地,她却因为婆家的事情,和外公外婆断绝了往来。后来,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了一些,因为我表姐的婚事,我姨又和母亲闹得很不愉快。我唯一的舅舅,会烧砖窑。尽管我们家盖房子时,请他帮忙,却烧出一窑坏砖。但在以前的农村,很多砖厂都需要他这样的烧砖师傅。毕竟有这样一门技术,再加上地里的庄稼,顾住一家吃喝,根本不成问题。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舅舅的钱总是不够自己花,经常向外公一要再要,致使家里十分困顿。他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是个残废军人。我见过他的残废证,还知道他一个月有八块钱的伤残补助。母亲说,我妗子是一个再婚的女人,原来的男人死了,她带过来一个六岁的儿子。这个孩子长大后,对我舅舅不管不问,因为瞻养老人的问题,舅舅的亲儿子还和他对簿公堂。舅舅后来干脆也不干活了,开始到处骗钱骗粮,是远近闻名的“撞匠”,也就是骗子的意思,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光我五个姐姐家,他不知道就去背过多少回粮食。我三姐刚说一个婆家,三姐还没有答应,他就跑去要粮食。我军校毕业那年,他竟然将母亲卖猪的六百元钱偷走。我怕母亲冤枉他,说咱又没有抓住他手,咋就这么肯定是他。母亲说,就是他,那天他来,我取钱给他买烟,他看着我将钱放进两个空纸箱的夹层里。我给他买烟回来,再没有动过那钱,别人怎么会知道啊。母亲还说,她后来发现钱丢了,晚上坐在平房上哭。而舅舅就坐在一旁,一声也不吭,也不安慰母亲。后来我分到部队,将母亲和父亲接到驻地郑州。家里人捎信,说我舅舅快不行了。我问母亲回不回去,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才说,算了,不回去看他了,免得看见他难过。我不知道,母亲说的难过,是因为舅舅即将去世,心中感到难过,还是她为舅舅过去不近人情的荒唐行为而伤心。我不知道,母亲当时做出不回去的决定,日后有没有后悔过,毕竟母亲就这一个亲弟弟。但我记得,当时听到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十分难过。
东赵庄这个名字的由来,我问过很多人,也去查过县志。但县志上没有记载,也没有人能真正说出小村历史。但我想这个名字的由来,肯定与赵姓有关。我们村人口不过百口,姓赵的人占到全村总人口的三分之二以上。那么,是不是赵姓人最先定居在这个地方?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村里赵姓年龄最大的老人,他也是糊里糊涂,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样一来,关于小村名字的由来,看来就只有靠我自己主观的推断和臆猜了。如果我前面的判断正确,那么东字一定指的就是方位。既然有东,也就肯定有西。这样一想就对了。候道河的西边,还有一个村,名字就叫西赵庄,和我们村同属一个行政村,在任庄村的西南。我们两村之间隔着一道高坡。那道高坡,遮住了两村的视线。但两个小村却遥相呼应,相映成趣。只是以前不仔细研究,没有往一起联想而已。
我们村很小,小到连在我们县绘制的地图上,都仍然找不到它的名字。
村南是一座山。说是山,其实是一个山不山岭不岭的高坡,海拔不足百米。但这坡很陡,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立爬坡。顾名思义,就是坡很陡,得爬着上的意思。人站在坡的顶端,能感到头顶的蓝天和白云,近在咫尺,就在眼前。成群的飞鸟,在空中盘旋飞舞,啁啾鸣叫。坡下苍茫的原野,空旷辽阔,一览无余。村落里飘出的炊烟,摇摇晃晃,缓慢地摇曳着升向天空。远方波光粼粼的汝河,在太阳下,泛着细碎的流动的亮光。群山连绵起伏,模糊的轮廓,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夕阳落在远山的背后,反射着金色的晚霞。我小的时候,就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这个岭上,静静地看远方那些美丽的风景,脑海里充满着浪漫而神奇的幻想。
坡上种着很多果树。金秋时节,生产队组织大人摘果实,分给各家各户吃。苹果呀,梨呀,红枣呀,核桃等,每家都会分到很多,家里篮子都装得满满的,想吃啥拿啥。最有趣的,是我和小伙伴,沿着陡峭的山路,气喘吁吁地爬到山腰,仰着脖子,在枝桠的缝隙间,寻找大人漏摘的果实。我还记得,尽管双眼被太阳照得直冒金星,脖子也仰得酸疼,但觉得特别兴奋。后来,生产队实行连产承包责任制,岭上的地,包给了户家。那岭上地薄,而且是望天收的那种,只能种些大豆芝麻之类经得起干旱的作物。后来,有人试着在坡上种了花生,不想收成挺好。自此之后,坡上全种花生。为了增加地源,原来的荒地都被开垦,当作良田来种。因此,果树全部被砍掉了,只剩一座秃秃的山岭,象一个剃了光头的粗汉,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坐在太阳下。
坡下再生小坡。那道小坡,线条极为柔和地伸向村东的井边,象一只疲惫而口渴的凤凰,来找水喝。凤凰是吉祥之物,相传有鸡的头冠,蛇的脖子,燕子下巴,乌龟脊梁,以及鱼的尾巴。身体五颜六色,有公母之分。郭璞注的《尔雅·释鸟》中,说凤凰“出东方,翱翔四海,过昆伦,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这样的描写,太大气,不符合小村的口味。但自古以来,关于凤凰的传说故事很多,村里的族人,也许是见这个土坡形状很象凤凰,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凤凰屯。凤凰屯的地势,比村子低了很多。因而,站在村东边的小路上,可以俯瞰凤凰饮水的优美姿势。凤凰屯下面,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这条小河,源于里沟的山崖,应该是山泉水自然溢出来形成的水流。很小时侯,父亲夏天怕我太热,就在小河边的沙滩里挖一个坑。不大一会,坑里就聚满了泉水。那水是从沙砾间渗出来的,清冽而洁净。因为水太凉,不敢直接跳进去,父亲总是拿条毛巾给我擦身上。那凉凉的清水,湿润皮肤的感觉舒服直至。如今,小河早已干涸。当年细沙密布的柔软河床,被当成栓牛的地方,到处都是牛的粪便。
小河的对岸,原是一口水井。我们村有两口吃水井,村东和村西各一口。村西的水井,因为地势高,一到旱天,便没了水。只有村东沟底这口井,一年四季水源很旺。井上没有辘轳,打水的时候,只有用钩担锁住水桶,摆满了水,用人力提水上来。我当兵之后,父母年龄都已经很大,吃水还得到沟底挑。我很担心父母,生怕有天滑倒在水井里。所以我军校毕业,就让他们租住在县城。后来,村里修建了自来水,这两口水井也被废弃了。
顺着沟底的水井再往下,是一座仿古的石拱小桥。浅浅的河水平缓而柔和地从宽宽的沙滩上流出,在桥底突然形成一个高高的瀑布,峰回路转般急转直下。驻足桥下,能听到水流撞击的回音,偶尔还能听到洗衣服的棒槌声。小河向下流经四个村庄,一直流到马兰河,在紫罗口汇入汝河。马兰河东边有云梦洞,相传古代的军事学家鬼谷子,曾经在这里讲学,教出了孙膑庞涓等徒弟,留下千古佳话。每年二月,马兰村总要举办盛大的庙会,搭台唱戏。这时候,是村里人最闲的时候,所以只要没有特殊事情,都会去看热闹。
村东北有眼机井,是我邻居正现哥当队长时,带领乡亲们修建的。我们村的地,由于地势的原因,几乎都属于望天收那种。正现哥当了队长之后,为改变这种状况,用了半年时间,建成这眼机井,并在井边盖起了三间机房。每遇干旱,就抽水灌溉。因此,我们村东的地,收成大增。后来,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深化,很多村人发现光靠种地,永远也不能发家致富。于是,不少人开始转变观念,外出做生意,村里很多的地开始荒废,机井也没有了用处。井边的机房被人扒掉,电机也被人拆走。前些年回去,还能看到房体坍塌的残垣断壁。
小村北面,也是一道高坡,叫北坡。那坡呈现出倾斜的姿势,一直连绵到东边我大姐家的那个村子。坡中间是一条小路,直着伸向坡顶。这条路,是我们村翻山去往县城的近路。坡顶那棵柿树,突兀地长在上面。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树身不是很粗,树冠也不象其它柿树那样的枝繁叶茂。它几乎不结柿子。村里的老人说,谁也说不清这颗柿树究竟有多长的树龄。它孤寂地站在那里,经历着风霜和流年,也见证着小村的沧桑和变迁。当年,我就是从这条路上,离开的村子。我站在这棵柿子树下,依稀还能看到父亲和母亲当年伫立在村外,目送我远去的身影。巧合的是,父亲现在就安葬在这北坡的后面。父亲去世后,骨灰一直存放在殡仪馆。母亲为让父亲入土为安,请阴阳先生看遍了全村所有的地,最终选定北坡后面郎家沟的一块的坡地。那块地很朝阳,阳光一年四季温暖地照着。母亲非常满意。
小村中间贯穿着一条土路。这是小村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但这路是条土路,只在原来的土地上,经过平整夯实加工,村人经年累月地走,就变成了现在路的样子。走在上面,情不自禁就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世上原来并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变成了路。这条路让村人伤透脑筋。好天走在这路上,感觉不出来。但下雨的时候,路全变成了黄泥。那泥粘得象胶,而且越粘越紧,能将鞋子毫不留情地拽掉。所以,小时侯我们上学,只要不是很冷,都是光着脚走。后来,有了自行车,遇上雨天,人得背着自行车走,否则,即使推着,走不了几步,车轱辘和泥瓦之间,就会被泥粘死。骑不成不说,还得拿树棍戳。
其实,小村距离繁华的城镇,路程并不算很远。东行十里,可到三屯街。西去十里,可到上店镇。北面翻山下去,可以直达县城。都不算很远,主要就是出路不好,雨天没法行走。我有几次,开车回去,被雨困在村里,干急出不来。于是,乡亲们天天盼望能修一条水泥路。
但是,水泥路造价高,而且要几个村联合修建才行,总不能隔一段修一段。但几个村的意见,多少年统一不起来,水泥路也就始终没能修成。近年来,听说村村通公路的消息,乡亲门的精神大为振奋。我在乡亲们眼里,算是个本事人,所以我只要回去,就会有人来和我说路的问题。队长有一次问我,能不能去县里说说,把村的路修修。我于是带着乡亲们的重托,来到县公路局打探。接待我的是个年轻人。他答复我说,修路得造计划。他看了看计划表,然后,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你们村近两年不在计划范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
今年春节,县四大班子到郑州慰问在郑工作人员,我有幸也被邀请参加。我遇上一个高中同学,得知省建设厅办公室主任在我们县挂职锻炼,是个副县长。我找到他,和他谈起我们村修路的事。他似乎根本不关注我的问题,敷衍了几句,就算完事。这让我大为失望。
他哪里知道,路的问题,是我们整个村人最大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