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里的往事
清浅 短信
已是深夜两点,我正在键盘上敲字。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短信,说:“老人家在做什么呢?猜猜我是谁?”不用猜也知道是“晴亦”这小妮子,除了她没有别人这样叫的。前几日她因家里有事回了一趟老家,我也没仔细过问,这应是到家后换的新号码。本无心和她“瞎闹”,但不回也不妥当,就回了一条“你就是笨傻呆三样俱全的晴亦,我正在写字。”她说自己还没差到这样的程度,还告诫我对别人好的同时也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经常熬夜。我弄不懂熬夜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毕竟我是在写字,又不是在看肥皂剧。就给她回到:“这样就挺好的,熬夜没什么。”两人再接续回了两三条,我忙于写字,不想扰乱思绪,便停止了与她争辩“熬夜对自己是好是坏”的话题。
还不到半个时辰,电话响了起来。奇怪,这么晚了还有谁这么有闲情逸致,还让不让人清闲了?我嘟哝着拿过电话,见是小林子打过来的,便接了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对我说王子立这小子跑重庆看他去了,现下两人正在一起喝酒聊天,只可惜少了我一个,要不高三时的三个室友算是聚齐了。我呵呵地笑着说可惜可惜,遗憾遗憾。再与他二人相互询问了近况,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方才彼此道了再见。
小林子出生于商贾之家,打小养尊处优,在上海的贵族学校一直念到高一,习得一身吹拉弹唱的好本领。王子立的父亲是四川成都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子承父业,也习得一身作画的本事。估摸着算计,我与王子立虽一直互通着音信,但已有五年的时间没碰面了.挂掉电话后,已无心在键盘上继续敲字,躺倒床上也无睡意,便起身打开书柜寻书来读。也是机缘所至,看到那个盛日记本与信件的盒子,再想起王子立来,便去找他给我写的信。这并不困难,因我平日里都是将信件分类捆扎整理妥当的。拿出属于他的那一沓大约二指厚的信件,逐一翻看起来。
一封的日期是07年8月22日,这恰好是他二十岁生日,他在来信中说:“越来越多的时段里,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异数的存在。作画是这样困难的事,我已是没有灵光了的,仿若一潭逐渐干涸的死水,无法决堤而出,亦即是无法超越。我一再的坚持,可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告与我,让我离开这个黑白与五彩的小小天地。今天走在街上,我看见一个面目清冷的女子,在人流熙攘的街头为别人画相。她的黄框与画架连为一体,呈长方形,似一面单扇屏风。红木所制。画框嵌在画架里,可以上下翻转。画框背面是一幅《清风明月》图,栩栩如生,雕迹传神。画架通体上下都有精雕细琢的各种花饰。画架的下面立一牌子,上面写到“画相二十”。如此价廉,却无人问津。我父作画多年,母亲一直伴其左右,自也颇懂其道。她对我说,子立,你看,那个画架是个好东西,应是祖传之物,够得上你父亲几十幅好画罢。我对母亲笑了笑说,走罢走罢。背转身去,我心里酸楚得紧,很是难受。”
看完这一段,我是沉默的。从这封信起,他开始关注俗世的生活,亦即开始疏远他的黑白与五彩的小小天地。这么说好像有些两极分化,但创作注定要与安贫和寂寞相依为命的,而现实必须要以繁华热闹来歌舞升平.面对从前那个深居简出,只知道习字作画的王子立来说。虚无的艺术曾经为他敞开了一扇大门,他手中握有钥匙,只是因障故而不见,便选择了路过。王子立走得越来越远了,他放弃了创作成品时洋溢在精致面庞上的愉悦和满足,而用敛眉不语直接替代了答案.就是这样一个外界越热闹,内心越寂寞的人。所以,是否有人喝彩于他,都是一样的。他需要的只是理解,而这种理解,并不建立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建立在他那虚无的小小天地里。他说自己后来的画越来越趋向于平淡,有时甚至不绕弯地把“自我”刻画了进去,而自己也不再悉心描摩瞬间的情绪,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些斑驳的意象。
我们时常花几日的辛苦所得去看一场似懂非懂的电影,打斗热闹漂亮,更好是夹杂得有一些“露光”、“色情”的片段,这恰恰来自大众的心灵深处所真正的需要。电影里,哪一个人物更像你?或者说你更希望自己像谁呢?作画给王子立的盅惑,使他不再依赖于做一个华丽或凄凉的梦。他从真实的内在,抽出了一根隐约的线,我们通常称之为——宿命。
开始 可以
看过王子立的几幅颇为得意的作品,他创造了一个雨季——潮湿,粘稠,有青草的气息,有寂静的长廊。一副是大漠孤烟的塞北,一幅是小桥流水的江南。他不负责任地将你的眼神从这一地方“唰”地一下带到另一个地方。而那些淡淡的笔墨里,有一种韧性,似可以弯曲成若干柔软的段落,不易折断,一生相系。
在小林子的生日宴上,王子立送给小林子一幅人物画。季节是春天,在一个小树林里,画中人是小林子,侧身拉着小提琴,脚下是青青的草地和各种小花,几只蝴蝶在嬉戏。一束阳光斜射下来,打在人物的身上,便给了画中人半明半暗的美的轮廓。不仔细看,人物的画面只是树的躯干和茂盛的枝叶。仔细一瞧,人物的背部竟隐现一对白色羽毛翅膀,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法。小林子无限欢喜,喝得酩酊大醉。事后,小林子对我说,他见画并无惊喜,而是熟悉的愉悦。似又看到了那个潜心致志,俯首桌前,悉心作画的王子立。每当作画的人扬起头来,就绽放一副明媚好看的笑容。小林子接着说,在过生日的时候,大家用合唱的方式来歌颂孤独和过去。可最后,那一句无伴奏的清唱,却是属于王子立一个人的。
而王子立听到这些话后,只浅浅一笑,说:“小林子很多时候都在说“这是个告别的时代”,他一出场就说告别,仿佛日后无论怎样决然地离去,他也不会惊讶。其实,他只是希望别人珍惜时光以及身边的人。他本身害怕告别。我想用“画”来诠释青春,或者是一个时代。但是我的自我、疏离、和习惯封闭的生活,使自己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观摩,或揣测别人的内心。你知道的,创作,大多是在有需要的条件下,方才出炉的”。
棉布衬衣,粗条绒裤子,有着柔软唇线的男子。他有着简单悦耳的名字——王子立。记得,他来到班上向大家介绍自己的时候,一副不甘愿且受了窘迫而羞涩了的红润的脸。他走上讲台,底下传来一些女孩子“哇”的轻呼,因他长得明眸皓齿,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极其好看。在讲台站定后,他先是向下鞠了一躬,然再说他叫王子立,希望与大家在今后的日子和睦相处,相互学习。看着他委屈的表情,听着吞吐的话语,像谁欺负了他似的。坐于我身旁的小林子忍禁不住笑出了声,然我看小林子笑得极其开心,也不再控制自己,哈哈地笑将出来。王子立正是那时候对我俩怀恨在心的。王子立说他想起从前,也会不自禁地笑。但回不去了,他今后的故事,就犹如一场春寒,明明是有希望等到春天的,可偏偏选择了冬日的凋零。他总是在别人之前说再见,这种坚决,那时是不可以忍受的疼痛。到了如今,已是显得可爱的事了,因为很孩子气。现今的生活,在舒缓沉郁的故事节奏里,即便有偶尔的高音及噪音,也不会令人觉得特别突兀。最后,无处告别,那就继续。
事情 于是
2008年的夏天,在重庆路过一个街角的书店时,买了几本哲学类的书,带了去见小林子。然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问我,你怎么还看这种与世不符的书啊?我说,喜欢。这些书果然经典。读了,果然无悔。
一些真实或捏造的事件,同样的故事或者就发生在自己身上。通过文字,写字的人既可以更正从前的遗憾,也可以虚构一个比较美好的未来,进退总是自如的。很多俗世的烦恼,无止尽地铺排在人生的道路上,觉得艰难,但也终于略去了。和谐时代,有些感情的事儿,是允许当作“劫难”的。
抛开故事不谈,我开始欣赏具有某种质地的文字。是镜子,还是丝绸,我一时也无法确定。我对小林子说,与你一样,透过你的语气,你的喜好,还有你的音乐,我逐渐发现音乐本身的神采,如此的魅力无穷,还有你在音乐中的熠熠光亮。
一段时间以来,王子立在画一条叫做“颓靡”的街,之所以用了引号,是暂定的意思。我一直希望从中看出安详与明朗。回想“颓靡”,那是梦想破灭的地方,那条路上的人,神色恍惚,有一点疲惫。但是最末,就在街道的尽头最不明亮的地方,三个人随时随地为了“遇见”而眼前一亮。那一亮,也是积蓄,就是亮光。身后无比深沉的黑暗,并不可怕,也不引人绝望。最黑暗的时候过去后,黎明就会降临。
一封 接续
在看到第七封的时候,王子立问:“面对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东西,人该怎样去对待呢?”记得在给他的回信中没有提及这个话题。问题的深度与广度,是我不能答复的。接下来,他说:“在无法画下去的时候,情绪上有很大的波动,性情变得暴躁,可是面对虚无,连爆发也是虚妄的。犹如一块石子落入汪洋大海,沉沦是必然的结果。我总结自己,一直是一个人刚出发时的姿态。很孩子气,有很多单薄的锐利,容易被打碎,所以有疼痛。”看到这里,我想,青春与成长,在人的心智上,剥夺了些什么?获取了些什么?我希望他画的长卷,对我们来说,不再是一波又一波的激荡的潮水,而是一片深不可测充满寓意的大海。沉默面对,处之泰然,互相安慰。
仅仅几年,我们都已经走了很远,离得也很远。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只是不能相伴。喜乐不能在一起笑,悲苦不能再在一起担,就是这样的。什么事什么时候,就这样落下了自己一个人。王子立沿着自己设定的道路,在前行中烦闷,沉郁,纠结。表面予人一种无畏的感觉,其实内里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童,敏感而柔软。他所说的安慰,是每一个情陷深处的人都懂得的。一次又一次潮涨潮落的期待与失望,一段又一段反复上映的开幕和散场,是一幅又一幅原以为是抒发胸臆、描摹美景的画,然下来却发现那是更深的伤痕,更无奈的清醒。
小林子说他只是我的读者,甚至是忠实的。我所说的一切他都照单全收,并且信以为真。我想,在写那些浅浅的文字时,是没有存心想去安慰谁的。正如那自作的小小电子杂志《流光飞舞》,最后一个章节就是——散场了。我突地忆起与李鸿婧的那场告别。我拎起箱子,穿越人流,头也不回地走向深夜灯火通明的车站。出发的时间已到,亦即是告别之时。小林子的心脏一直不大好,有一次,发作起来,用了很久的时间治疗。他终于给自己放了一个长长的假期,不再和乐谱纠缠,也不再与深夜为伍。他说,在路过西南上空的时候,看向外面的云层,想起了我和王子立,瞬间就融入了往日的故事。他说他看到的景色,都是由内心的折射所决定的,就是那大片大片纯洁的白云。我给王子立发短信,把小林子的话悉数告诉了他。他说:“我们都如此清醒,只因看到了时光的界限”。猛然发觉,他们两个在作文这方面是有天赋的,这让我徒然对自己所惭愧。是的,所谓清醒,是因为内心开了一扇百页窗,在调整光线的同时,也可以调整适当的心情。
第十二封,是王子立去越南的时候,他说,杨,我发现了游记的另一种写法,就是我不作画,你也不要写字,小林子也不要带什么乐器。一路的风景,都只用个人的目光和内心去观察记录。物为我用,景为己用,最后物我两忘。他说这一程,仿佛不是去旅游,相反却像所有的风景在他的面前走过一般。当时阅读的欣喜或叹息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我记得看完信后,自己就去读书,一本《黑书》,一次次地掩卷,决定以后不再读。后又一次次地打开,顺着折了角的页码儿,继续看下去。
也许很多人有过类似的经历。可是有的人过于透彻,而且是不愿意过于清醒的。从某方面看,王子立是冷酷的,与他清秀的外表完全不符。他只负责讲解谜语,但是没有谜底。小林子与他不同,小林子也在探索,孜孜不倦,手指在各种乐器上跳舞,乐在其中。偶尔有压抑,但更多的是明了。
醒来 如果
第十七封,让我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我感觉,时间过得很快,可人生却明显地放慢了脚步,因为进步艰难。”我将这感触在信件中告与了王子立,他回信说,要留出让自己自由呼吸的空间,这样可以走得更远,更从容。
当年的青春誓言,已是寒烈的风。小林子还在坚持走自己的演奏之路,和他扬言要一起出发的人大都销声匿迹了。而对于小林子,王子立之后的低调与漠然冷对,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他淡淡地对小林子说:“如果有一天,去到你家,而你的房里依然挂着我送你的那幅画,我想,我不会笑得出来的。”他顺从了自己有话直说的性情,而且语锋逼得小林子无言以对。但我想是正常的,就是这样真性情的人。他的浮想和灵感,飘忽不定,目光和行走也是随遇而安。在怎样的时光背景下作怎样的画,并不是完全由他自己决定的。何况作画者和看画的人,都在一起成长。生之遗忘和记得,生之繁华与荒芜,在同一时间行进的过程中,最终都抵达了静默。
在我眼中,两个人的魅力不在于画和音乐。如果以这些事物作为参照,总觉得隔了一层。王子立说他喜欢爱尔兰风笛,我觉得应当,风笛中的明亮和激情,或许可以成为他的互补。如果用一件乐器来比喻他,我想应该是乌克兰独有的古弦乐BANDURA,在一位盲歌手的演奏下有些喑哑,有些萧瑟。小林子则是突尼斯的乌德琴,唯美,迷幻。两人都是离群索居者,于他们是自然,于我是倾慕。我愿意把这两件与众不同,少人问津的乐器用来作他们的参照。想起几年前相聚的时候,小林子对我说,写字作画谱曲,先前的这些稚嫩的作品,给喜欢的人看,给看得懂的人看,这样就可以了。王子立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眉毛轻挑,掸了一下手上的烟灰,说;“看是看了,懂却未必。”三人就这样,在酒精的作用下,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地争论起来。
写到这儿,仿佛午后在花园散步,累了,就在长椅上歇歇。于文如此,于人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