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驾校（二）

我们把两块场地简称为电车、油车，新学员首先要到电车上推磨盘，锻炼臂力；一周到十天，基本掌握了倒乙库的技术，就可以升级到油车上，开始练倒甲库、移库。有人说此举是出于安全考虑，校方怕新学员开车撞墙，所以用电线拴着，这纯属无稽之谈，首先另外两个教练各带一辆油车，新学员就上油车，其次我亲眼看到升级到测试场地的老学员还在手忙脚乱地撞上信号桩还在使劲往前拱而不知道踩刹车，可见先开电车再开油车给校方省了油还要锻炼臂力，只能怪我们运气不好了。

我们这一批新学员开始在电车上练倒乙库了，刚学会动作要领，教练不放心，常常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进行指点，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困难户，教练会格外注意，一看到我们上车，必定要跟在车上。因为动作不熟练，又挨过教练吵，每次轮到上车，心里就开始发毛。拉开车门，等人下车，自己抬腿上车，挂档、松手刹，按照几个关键点打方向。有时因为心里紧张，要么看错了点，要么方向打早了或晚了，总会有几个小失误。Z教练坐在一边，开始时伸手帮助纠正方向，一边语气严肃地质问：瞧见点了木，瞧见了还不打死方向？瞧车头歪哪儿了！后来就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只动口了：快点回正方向，你自个看看车轮压线了木，咋就是记不住哩？再后来他就不跟车了，叫个技术熟练的学员上车，他就到一边凉快去了。

上一次车可以倒两趟，有时候教练跟一趟，一声不吭就下去了，那就说明有谱了。教练一下车，心里明显感觉轻松了，喘气也顺畅了。如果一放松把第二趟搞砸了，就会在心里庆幸：幸亏教练下去了，不然又是一顿?；如果第二趟又比较圆满，下车时就会自信心大涨，还盼着教练在一边也能看到，好几个人下车之后都这样说。

练车都需要排号，因为学员太多，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然就会起纠纷。教练Z拿出个破本子放到场地旁的板房窗台上，每天早上、午后让学员签名排序，然后按次序上车，一天用一页，写上日期，第二天翻下一页。三、四月时，天气凉爽，发车时间是上午八点下午两点。但是如果你按照这个时间来签到，在你前面最少会有六七个人，等到几天之后大家混熟了，开始出现代签现象，人不到名字早写在上边了，这个数字一度达到触目惊心的十五。到了练车的时间，学员们默念着自己的次序，盘算着再有几个才能轮到自己。如果有几个只签了名字不见人的，后边的人就愤愤不平地说把他们隔过去，然后为因此提前了次序而稍稍兴奋一把。可是，既然有人代签，一定会有人负责通知不到场的人，所以真正上车的人数并不比本子上的人数少。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表达不满，老实一点的就早点去签到，七点半晚了，提前到六点半，有几个大清早跑十几里路来练车的，披星戴月，如果对他们的勤奋表示一下震惊并且开玩笑一样说权当是锻炼身体了，他们只是无奈地笑笑，或者说句太累了，自己的辛苦只有自己才知道。嗓门大胳膊腿粗的就不这么干，他们拿过本子一看，十几个人，好，数数在场的人，五六个人，好，他们随手就把这一张纸撕了下来：大家看看啊，这几个，还有这几个，笔迹一样，是代签的，不算数，重新签！

我不愿意为了练车耽误睡觉还要吹凉风，所以不属于前者，但是我的嗓门不大胳膊腿也不够粗，所以又不属于后者。我还是按时去，听天由命，排到第几算第几，反正我有时间，为了多等一次上车的机会，只要耐下性子，我耗得起。在认识Y之前，学员里没我的熟人，没人给我代签；后来，Y代我签过一两次，我很感谢他，然后我委婉地说，你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于是他也不再代签。

Y属于上述第一类人，早早起床，老实签到，常常第一，进步飞速。我们是一批考的理论，算是同班同学。小伙子似乎跟我很投缘，颇有点倾盖如故的感觉。同学之间互相切磋，又有大块时间东拉西扯，所以不愁共同语言，但他跟我说话时语气谦和恭敬，让我觉得纳闷。我这辈子干过的能让别人对我尊敬的事儿，就是在县城里唯一的高中当了七年语文教师。虽然他肤色稍黑，但面相还算青春，以我的判断，他年龄在二十五上下，这个岁数和我教的最后一届毕业生相当，所以我猜测他也许是那一届的学生，还认得当年教师队伍里最年轻、最帅气、最卓尔不群的我。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有一次聊到兴头上，他说过去读初中时也不像现在这样起早贪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果论辛苦，初中和高中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他言初中而不言高中，可见他的高中应该是空白，所以我想当他老师是自作多情了。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一不小心撞到了古人的枪口上。

关于这个疑团，一直到最后也没有解开。我不是喜欢拉帮结派的人，没必要在这上面刨根问底，还是老老实实和Y做同学吧。在我们那一期的同学中，Y是学得最快的，大家都问他是不是以前开过车，他说没开过车，只开过拖拉机。据说拖拉机倒车时的方向和汽车相反，也许对他也有一定帮助。但就我的观察，Y学车的窍门，一是勤奋二是用心。他很珍惜每一把机会，每上一次车都能领会一点东西。下了车，很少和别人聚堆闲扯，常常到各个场地去看高手们的经验，去学其他教练的不同方法，融会贯通，为我所用。有一次我看见他喜滋滋地从另一块场地蹦颠蹦颠走过来，他老远看到我，脸上忍不住绽开了花，走过来把他从那边学到的改进之后的方法告诉我，还压低了声音说，我在他们车上蹭了一把机会，他们是南库，咱们是北库，考试时是随机抽的，所以那边最好也练练。

Y进步太快，我跟不上他的节奏，只在电车场地同学了俩星期，他就升级去了测试场地。Z教练不止一次说，年轻人学车快，上点岁数反应就跟不上。Y比我年轻，所以比我快；有些比Y年轻的，虽不及Y，却也进步飞快，有时候昨天看着还不如我，睡一晚上起来，仿佛顿悟一般，竟然挑不出一点毛病了，让我不由得感叹青春无敌。

我一直以为Y还没成家，所以能够在夜里做梦也梦到练车，但是这一次我又错了。有一天傍晚，眼看没希望轮到上车的就提前回家了，场地边只剩下四五个人，还在眼巴巴地等待。Y骑着电动车过来了，他还想争取一把机会。车子走近了，大家发现他竟然带了一个小孩子来。大家问他这是谁家孩子，他笑了笑说，我家的妞妞。此言一出，引来在场众人的一片惊叫。有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开玩笑说，本来还想给你做个媒，谁知道你孩儿都有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