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车到小站，上来一个三十光景的男人。一身脏衣服，头发乱蓬蓬的，沾着几根麦草，目光痴呆，行动迟缓。在临近车门的座位上坐下，从口袋中摸出一张油腻的两元钞票，递了过去。

售票的女人接过钱，不冷不热地问：“到哪儿？”

他只是嬉笑，不说去哪儿，伸出拳头，在售票员背上捶了一下，售票员起初是莫名其妙，又看他又在旁边一位旅客身上一拳，久跑江湖见多识广的售票员才如梦初醒，狠狠地不知是骂还是随口说了一句：“苕子”！

莫名其妙的乘客也如梦初醒，异口同声地应了一句：“苕子”。

苕子者，本地俗语也。头脑不正常之人，俗称“苕子”，也就是所谓“傻子”，但就其含义而言，比起“傻子”，程度尤甚。既然是苕子，聪明人不齿与其计较，女售票员也懒得再问，只是把钱攥得紧紧的，一扭一扭到前边。而那位被捶的乘客，仍然只顾遐想自己的心事，足见有一定修行。

但这位傻子似乎要得寸进尺了，身子往前一倾，又一拳捣在了刚才的那位乘客上，这位穿皮甲克的中年男子，以为后边的人有话问他或是给他敬烟，正准备了一副合适的表情转过头来，但一看傻子尚未收回的拳头，表情迅疾僵硬，双眼迅疾圆睁，双腿迅疾站起，拉起了架式。

是可忍孰不可忍。皮夹克二话不说，噼里叭拉，手掌像暴风疾雨抽在傻子的脸上，只抽得傻子双手抱头，哑口无言，狠命躲闪，但苦于空间限制，抱头窜鼠，亦成奢望，只有听天由命，任其发泄。

皮夹克威风凛凛，或许身临此境，如武松赤拳打虎，似英雄勇斗歹徒，手之所至，神之所至，越打越勇敢，越打越解气。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可惜众人或默然呆视，或泰然处之，或冷眼观之，或释然嬉之，——可惜未见鲜花，不闻掌声，无人喝采，无人助战，否则又一位能上镜头的“英雄”就要产生了。不过“英雄”之举，亦足使众乘客刮目相待了。

皮夹克大失所望，收兵回营。边小心地将肥胖的身躯挤在座椅内，边忿忿地道：“你第一次无缘无敌打人，我忍了；你还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三番五次地打，别人怕你，我也怕你不成？你以为我是谁了？”似自我解嘲，似自我炫耀，似自报家门——一车乘客，当然无从知道这个“我”是谁了。

战争刚息，售票员又粉墨登场，拉开车门，拉了一把傻子，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下去！别扰乱乘车秩序！”维持治安决心之坚定，无与伦比。傻子闻之，似驯服的羔羊，乖乖下车。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傻子一走，车上全剩下“聪明人”了。聪明人自然与聪明人有共同语言的，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不知谁提起傻子毕竟是傻子，花两元钱买了一顿好打，屁股把座椅还未焐热呢，惹得包括“英雄”和售票员在内的全车乘客一阵开怀大笑，一扫刚才战事顿起的紧张气氛。

小小一辆客车，短短一段旅途，竟产生如此妙不可言的一段插曲，在寻求刺激的时代，众乘客一饱眼福；在需要英雄的时代，皮夹克顺时而起；在追求财富的时代，售票员白赚两元。而这个傻子，无疑是满足了各色人等的迫切需要。——噢，别忘了，车上还有一个需要创作素材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