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驾校(三)
看来人不可貌相,真的是经验之谈。几个人站一块,除了极个别能从面相看透内心之外,大多数人不言不语,是很难判断其为人的;而一旦有了言行举止,即使是城府极深、最善于掩饰的人,也会在一些蛛丝马迹上暴露真相。
比如说教练Z,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就是严格、严肃、不苟言笑,很有点退伍老兵的风范。常年在太阳底下晒着,肤色黝黑,板寸头,一米七八俊健的身板,时常戴着墨镜,特别是对技术动作的严格要求,稍有失误就会迎头落下的激若霹雳震若惊雷的喝斥,让大家在心有余悸的同时,不能不产生一种高尚的敬意。看到这里,愚钝的人也该知道,接下来应该有转折了。这种转折绝非虚构情节的需要,而是对一种生存方式的如实揭示。
新学员对Z的好印象很快就有了大转弯,那是大家通过对Z的点滴细节解读之后得出的公论,在思想深处转这个弯,并不比转动方向盘让汽车转弯难度更大,毕竟,人比机器复杂多了。但是对于Z,当你走出第一印象所造成的迷雾之后,你会觉得他其实并不复杂。如前所述,他有退伍老兵的风范,因为他的确行伍出身,他是在部队里学会的开车。他说过去部队里学开车相当严格,要三年才能学成,所以技术一定过硬。在部队时,他是师长的司机,师长很器重他,想把他留在身边,但他不愿意,后来就转业回家了。说这番话时,他言辞激昂,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和他虎着脸训学员时表情迥异。大家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受过严格训练,见过大首长,这就是他如今牛逼的资本。
他把部队里学到的硬邦邦的技术传授给我们,同时也把当年教官训斥他的劲头用到我们身上。他说部队里的教官比他这一套要严格多了,很多时候直接就是体罚,罚得你两三天浑身疼得睡不着觉。再懦弱的媳妇也有熬成婆的那一天,听他这么说,我们只有心安理得地接受命运。但是,除了每天把油车开来、收走,Z教练从来不在其他时候显露他的技术。在这一点上,Z不如另外一块场地上的H教练。H教练和Z年纪相仿,肤色黝黑的程度也相仿,教训人的分贝也相仿,只是H隔三岔五要秀一把车技,让各个场地上的学员自觉自愿地围拢过来,发自内心地为他叫好。有一次他对学员发了飙,把学员赶下车,他自己亲自示范了二科上倒库、移库的全套动作。那一天刚好我走得早,没能亲眼目睹,有个学员用手机录了像,也算让我眼见为实了。只听见发动机嘶吼着,场地上笼罩着腾起的灰尘和轮胎摩擦产生的淡蓝色的轻烟,白色的皮卡像儿童手里的遥控车一样在场地上穿梭,迅捷而不紊乱,不撞杆不压线,整套动作做完,刚好五十三秒。在众人的喝彩和掌声里,H开门下车,脸上带着巴顿将军的微笑。我看过网上所谓的最牛视频,这套动作用了不到四十秒,H的这个成绩已经很让人惊叹了。
不知道在H大秀车技时,Z在干什么。这种表演他看过无数次了,一定觉得不足为奇,他绝不会挤在人堆里为H捧场。当有学员怯生生地提出想让他也表演一把时,Z只是几乎不被人觉察地摇一下头,轻描淡写地说,我的腰受过伤,不敢做太剧烈的动作。然后话题一转,开始讲他前几年大难不死的一场车祸,故事的结局是他获得了六十万的赔偿。六十万哩,我不止一次听到他以一种得意的口气徐徐地婉转地吐着这几个字,似乎他认为自己用半条命换来的这笔钱已经实现了自己一辈子的价值。
Z的这个故事不是随便讲的,他要看谁在听,是不是有讲的价值。据我的回忆,当听众符合以下两个条件时,他才会讲。第一,衣着光鲜;第二,有足够的耐心听他徐徐地婉转地吐出那几个字而不会流露出丝毫的不屑或不耐烦。显而易见,能同时符合这两点的,以女性学员居多。我不够条件,连少数派也够不上,那么为什么我会不止一次听到,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有如下两种可能。第一,是他在给别人讲故事时,我恰好在旁边听到,也许可以归为“听者无意说者有心”一类;第二,是听过他的故事的女性学员,把不好意思当面表达的情绪在背后向其他人转述时绘声绘色地表达了出来,而且这时的不屑情绪威力十足,可以瞬间在其他学员心里翻倍,而我正属于“其他学员”之列。
用半条命换来养老钱,Z教练本可以衣食无忧,即使偶尔散点钱来满足一下自己嗜酒与好客的癖好,似乎也无可厚非,踩过鬼门关的人,有十足的理由享受生活。但是Z半生节俭操劳,过不了养尊处优的安逸生活,所以他重操旧业,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他不止一次为我们算过他的经济账,每月保底六百,按通过率提成五六百,其他奖金二三百,足够他一个月的花销。我又不指望这点钱生活,就是图个高兴,他总是这样说。
听完他的经济账,学员们各个面露不平之色。驾校教练每天要陪着学员披星戴月,陪着学员栉风沐雨,这么辛苦的工作,只有区区一千多的收入,放眼人满为患的驾校,每个人交的学费可都是两千多啊,老板盆满钵满,员工刚过温饱,万恶的资本家压榨工人阶级也不过如此吧?
后来,大家发现Z教练其实漏掉了几个收入来源。其中有光明正大的,像中午的加班费,三个小时八十块,五十交驾校,三十归教练;另外,有集腋成裘的,教练把场地上学员们喝过扔下的饮料瓶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大袋子里,每到快装满时,就会有人开着机动三轮来收走,也算是个人创收。
我在二科上加了两次班,一次是为了巩固倒库技术,第二次是考试前吃定心丸,但是效果都不理想。当时正是四月中旬,中午气温还不算太高。两次都是四个人,每人二十块买到四十五分钟,分成三段替换着进行。因为技术已不生疏,谁都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多倒一趟,所以速度都不慢。但是孔夫子教导我们,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只练不思考,一旦出现失误,一趟这样,再一趟还是这样,一直到十五分钟用完也得不到纠正。这样的结果不仅不能进步,反而会使自信心大挫。如果这时候教练在场会怎样?也许我们不会那般快,也许他可以及时纠正我们的错误。但是,装走加班费的教练Z在这时选择了缺席,这不能不让我们大发牢骚。
到了下午日头将要偏西了,教练Z才揉着朦胧的醉眼踏着乱步姗姗来迟,中午的酒劲还没醒,他把自己塞进副驾驶位置,把靠背放低,开始神游天外。但是你不能不佩服他作为久经考验的老司机老教练的娴熟技艺,即使是在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睡梦状态,他仍能准确地指出学员的错误:离合器松快了,少回一把方向车身不正,如此等等。有一次,一个中年汉子开着机动三轮来找他收饮料瓶,他懒得下车,就委托站在一边的某学员去帮他卖了。某学员把那一袋子饮料瓶拖到空地上,哗啦一声倒出来,让那中年汉子自己去清点。汉子清点完了,全装进自己的袋子里,算了账把钱给了这位学员,转头往三轮车边去了。某学员去向教练Z交账,教练Z拿到钱就清醒了,他一盘算,不对啊,一个便宜了二分钱,一百多个瓶子就是两块多,这不是糊弄人吗?他坐起来开了车门,瞪着眼就向汉子那边追了过去……
为了两块钱毁掉一场好梦,这值得吗?发出这个疑问的,一成是挥金如土的阔少,一成是睡眠质量差而且从不做好梦的有压力人群,八成是像我这样外表清高的普通人。作为庸众的一员,我们也会抱怨物价飞涨工资不涨,也会艳羡别墅豪车出手阔绰,也会为了买菜时秤杆的高低斤斤计较,也会为了工资册上莫名扣掉的个位数刨根问底,那么,为什么看到两个人为了两块血汗钱争执拉扯非要嗤之以鼻呢?
对把卖废品当做副业的教练来讲,能够威胁到场地上的可回收物品颗粒归仓的,是一个被叫做小K的大男孩。K自幼脑瘫,眼睛和嘴巴分别往不同方向拉扯着,面相惊人,而且一只手向后勾着,另一只手五根手指痉挛一般紧缩在一起,走起路来总歪着头,斜瞪着眼,两只手胡乱摆动着保持平衡。第一次见到他,被他吓了一跳,赶快离得远远的,怕他有精神问题。K见到学员总是面带笑意,眼角、眉毛向上挑着,眼睛眯成了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做鬼脸。他背后的手上挂着个大塑料袋,每天都要到场地上巡视一番,收罗被人弃置的饮料瓶。手不能用,他怎么把瓶子装进袋子呢?后来大家亲眼目睹了才知道,只见他坐到地上,把鞋子磕下来,在另一只脚的帮助下,他叉开脚趾头轻松夹住瓶口,熟练地放进塑料袋里。听说他吃饭也是用脚,不过真正让大家大开眼界的是他用脚跟别人玩“大炮机枪人”的游戏,不管用大子还是小子,他的脚趾都能灵活自如地去移动它们,和正常人用手差不多,更让人称奇的是,他很擅长这个游戏,而且经常会陷于孤军作战的境地——围观者看他下的高明,不自觉地都做了他的敌人,为他的对手出谋划策,想看看他输棋之后的表现。K面部撕扯着,嘴里咕咕哝哝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他并不生气,这样的场面他一定见多了。他常常把一群人逼得无计可施,对手悔棋他也允许。他赢得次数多,但不管输赢他都哈哈一笑。他不会为未来发愁,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节奏。上天耍赖,把他本该与生俱来的健康和可以预期的世俗生活偷偷换走了,他踟蹰在别人的幸福中,漫无目的,只有草一样卑微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