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达人”
胥广和,江苏兴化红星人,现居兴化城区。曾做过工人、店员、厨师、饭店保管、经理助理等职,后遭遇白血病,死里逃生,在家休养,已十年有余。其间被街道居委会列为特困户,因其常在居委会走动,又被居委会封了个“干事”。特殊的经历使他有一种阅尽沧桑后的超然率性、豁达乐观。常自称是“海王庙当家——闲(咸)老爷”。
我在一次肠部手术之后回家静养,电视、电脑、书本全被老婆禁阻,百无聊赖。看着我整天眉头紧锁闷闷不乐,老婆说:别老是窝在家里,到居委会去玩玩,那里有棋牌室,还有胥广和。胥广和是谁?我问。
去去你就知道了。我于是就在居委会的棋牌室认识了胥广和。他正和几个人一起掼蛋,他当时牌局不利,在自言自语:我是案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了。我就以为他至少高中毕业,学过《鸿门宴》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句子,他却说:我这个人识字不得识人多,粗人一个,不像你,孔夫子的卵子——文绉绉的。有与我相熟的就笑着提醒他:这位是刘老师,你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立即改口:噢,对不起,十八个铜钱分两注——久闻久闻(九文九文)。笑骂中透着幽默,玩世中显出恭敬,我就觉得他有些与众不同。
我和他接触最多的还是在居委会的棋牌室,那里是我所知道的,能常年为小城居民提供免费娱乐的绝佳去处。起初,就叫他“胥干事”,后来叫“老胥”,现在就直呼其名了。他总是说:刘老师,你的牌打得穿钉鞋拄拐棍——稳得不能再稳了,不像我,孔夫子搬家——总是输。
他说的也是事实,他的牌技就像程咬金的三板斧,总是那几招,不过,我不在棋牌室,不会有人惦记,他不在就会有人查问。因为,他是居委会的“谐星”,是大家的“开心果”,没有他,棋牌室乃至整个居委会就少了轻松快乐的气氛。他的亮点不是牌技,而是他的“说辞”。事实上,他的肚子里藏着各种各样的笑话,他还能根据不同的情形恰当地说出各种俗语、谚语、歇后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而且他说出的俗语是卖瓦盆的出生——一套一套的,不知不觉地就会传染给别人。有他在场,气氛总是热热闹闹。他的话语是民间的,甚至是粗俗的,但也是活泼的、俏皮的,充满着生活的欢乐气息。
就拿在棋牌室掼蛋来说,他要是没时间,就会说:今天是三十晚上的案板——没得空。要是三缺一,他就会叹息:真是八个瓶子七个盖——缺一不可啊。牌没出好,他就敲敲桌子:哎,六月里戴手套,我打得保守(包手)。对方暂时领先有些得意,他会发出警告说:别得意,小时候胖不算胖。也有他嚣张的时候,冲着敌家就喊:你是打着灯笼拾粪——找死(屎)。他自己出了好牌就高兴地说:观音堂里失火——妙哉(庙灾)。或者干脆说:和尚的住家——妙(庙)啊!
对相家他也有说辞,帮他绝处逢生的,他夸人帮得好:你真是旗杆上挂灯笼——高明!他要是嫌相牌的多嘴,就说:你真是大象放屁——想(响)得高。牌局结束,他又说:打铁的拆炉子——散伙了,狮子金钱豹,各走各的道。棋牌室关门下班,他会哼唱:老母鸡生蛋——家家(嘎嘎,回家的意思)。
周末,居委会关门休假,我们就常到他家里去。他跟他老婆的对话往往最有意思,夫妻俩相互调侃,就像是二人在说小品。他老婆说他:一天到晚没正经,三斤的鸭子二斤半的嘴。他就说老婆:叫花子烧纸——穷祷告。老婆说他是水牛的肚子——中看不中用。他就说:倚了草鞋戳了脚,倚了老婆赤了膊。老婆说他是茶壶打了——落个嘴。他说自己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老婆怨他整天泡在居委会: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就你事多!他说:我这是大姑娘做媒——先人后己。老婆喊他冲热水,他在陪朋友,有些不耐烦:喊什么,死人被你喊活了。老婆数苦,他说:哪个不苦,一直苦到鼻子没风。老婆总是说不过他,就来硬的:什么意思啊,你再犟嘴!他就来一句:我是懒厨子办席——不想跟你吵(炒)。在场的人总是听得忍不住发笑。事实上,我就没见这对从下岗、死亡线上走过来的患难夫妻真正吵过架,或者说,他们已把“吵架”当成了一种生活的调味品,,他们的“吵架”从来是伤皮不伤骨,是挠痒痒式的。
有时,周末的上午,我会陪他一起到小区的小菜场去买菜。我说我从来不买菜,不知道菜的行情。他就跟我讲买菜的门道,他说过:只有错买的,没得错卖的,南京到北京,买的没得卖的精。他还说,小贩子总是说的比唱的好听,那是关老爷卖豆腐——人硬货不硬,你只要脚踏车下坡——不睬(踩)它,最好货比三家,记住,手是钩子眼是秤。事实上,贩子们对他都比较客气,很少在他面前耍滑头。买到合适的菜了,他就说,草帽没边——顶好顶好。个别贩子为了一二毛钱斤斤计较的,他就送一句:你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贩子一脸的自讨没趣。看着他在菜场游刃有余的样儿,我才想起他曾是厨师出身。
有一次,两个愣头青在他面前海侃,牛皮吹得山响,胥广和忍不住插话:你们这算什么,苍蝇从我面前飞过,我能晓得是公是母,我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三十里外能听见鬼抓痒。两人当场就被他蒙住。但,对朋友他从来不玩虚的。
处久了,我就觉得,他这个人其实很实诚,很直爽,乐于助人,邻里谁找他有事,他都能尽力而为。单身老太太的灯泡坏了,都找他去换。有人甚至问他到北京的班车几点钟。他说:你是在跟瞎子问路,这我哪里知道!你先打114问汽车站的号码,再打汽车站号码询问。就这样,他帮不了的,至少也帮你出个主意。
他的性格似乎很“硬”又似乎很“软”。“硬”是指他刚直、耿介,他看不惯的事,看不惯的人,他就要说两句。他说那个居委会的老吴是酒杯里能洗澡——小人一个。他说居委会对过那个他看不顺眼的女人是锅门口的柴——骚(烧)货。他说李矮子,矮虽矮,一肚子拐。他说主任的儿子是开会老请假——没出息(席)。他说只会啃老却神气活现的朱二,是水牛肚子——草包。他说那开着私家车的小贾是空棺材出殡——目(木)中无人。很“软”,是指他温顺、通达、名如其人。他从不跟人冲突,而他所用的俗语,又带有讽喻隐喻的性质,使得他性格中多了一份睿智,一份含蓄,几份幽默。
当然,在居委会,掼蛋是他的副业,作为“干事”,虽说是“编外人员”,毕竟“拿饷”,也就要为主任分忧。他在居委会的工作主要是调解小区纠纷,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也说自己:我这人茶壶没把子——就落个嘴好。有他到场,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回到居委会向主任汇报:老儿子带媳妇——大事完毕。主任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不只一次看到他调解社区纠纷,他深谙一句话让人笑起来、一句话让人跳起来的道理,他先要当事人,煮饭要有米,说话要有理。然后息事宁人,一套说辞让人口服心服。一次去调解夫妻打架,妻子闹离婚,大概的情形我至今都记得。他先是说上一套:穷刚桑(吵架),富烧香;家不和,被邻欺;床头吵床尾和。针对男人动手打人,他教育那男人:好女不做鸡,好男不打妻。又劝那挨过打的妻子:骂起来没好言,打起来没好拳;打人不在乎一掐;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其他话,棉花店里挂弓——不谈(弹);话说三遍狗也嫌。最后来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就听我劝一次,不要屙屎不带纸——想不开(揩)。说得人家夫妻哑口无言,只有点头的份。
当然,有时也会碰上蛮不讲理的,头难剃的,他也会据理力争:你这是灰堆上的小人书——废话(画)!有时就硬软兼施:不听好人言,吃苦在眼前;滑子(豁口)越大越好缝;到了派出所,有事你自己扛。所以,许多人还没吵起来,就去找他评理,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
他常常让我想起我们家乡传说中的“铁嘴”吉高。有一次居委会老王说小区里的XX老太刚去世,老陈立即接口,快找胥广和去。老王问找他干什么?老陈就说:胥广和不是能把死人说活了吗?
胥广和能做“和事佬”,得力于他特殊的社会阅历,得力于他乐于助人的热心肠,得力于他几十年养成的“伶牙俐齿”,尤其是家乡的俗语、谚语、歇后语,妇孺皆知,包含了家乡人民多少年智慧结晶,经过他巧妙而恰如其分地表达,让他始终站在一个“理”上,使他具有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不过,有时他连主任也调侃,说什么“菩萨再大也要有人抬”,“官要升得高,要有人撑腰”,“官要升得快,还需靠裙带”,还说什么“掌舵的稳当,坐船的不慌”,“干部瞎指挥,群众吃大亏”。主任看他口没遮拦,生了气:就你阎王爷拉家常——鬼话连篇!他就笑笑:好,不说了,官大一品压死人,没办法,生死簿捏在别人手里。大家就又笑了。
这就是我认识的胥广和,没事的时候,他说他自己是吃喝玩乐舞大刀;有事的时候,说是讨饭的赶夜路——穷忙。说别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说自己,船板做棺材——漂流半辈子,到老才成人(盛人)。
有人说他是“烂好人”,有人把他当作“开心果”;有人说他是“皮大(顽皮、不正经)”;也有人说他“阴”,因为他说别人“落地长胡子”(老相),从口气听来不是好话,却又不懂他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