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的长年
八爷家雇了三个长年,其中一个,绰号白汉。
白汉不但皮肤雪白,眉毛也雪白,眼珠像猫眼样灰黄发亮。当地俗称灰面人,照现时的说法是先天性黑色素缺乏症。白汉是个流浪儿儿,由外乡流浪到川南山区时才十二岁,八爷见他孤苦伶仃便收留他作长年。我第一次见他,已长成了汉子,体格已硕壮无比,像条膘肥肉满的白牯牛。
白汉是个做庄稼的好把式,浑身使不完的劲,成天默默干活从不叫累,不但深得八爷喜欢,还与八爷一家人相处甚好。一年四季,八爷家总是卖不完的东西,都带着白汉一起挑到城里来卖。春天卖青菜、罗卜、豌豆尖;夏天卖桃子、李子、嫩苞米;秋天卖绿豆、豌豆、橙子;冬天卖红苕、甘蔗。在我心目中——乡下是一个盛产好吃东西的神秘地方。
每次进城卖东西,八爷和白汉都一人挑满满一担箩筐,天麻麻亮便格吱格吱上路,赶到城里时集市正旺;卖完东西尚不到晌午,便到我家来歇歇脚,顺便带一些才上市的豆豆果果给我们尝新。每每这个时候,我除了翻弄八爷带来的东西,就是好奇地在一旁窥视白汉:看他的与众不同的灰黄色玻璃眼珠,看他胸脯上密密麻麻的淡金色汗毛,以及硕壮的胳膊和牛样粗壮的脖子,觉得他像只白猩猩。他总喜欢逗我玩,为避开他对我的亲热,我常笑着躲开了他。
有一次白汉逗我说:“明天就打谷子了,去乡下耍不嘛,一天要吃五顿饭哩!”
那年我父亲刚过世不久,家里生活非常困难,我又特馋嘴,母亲听白汉的话后忽有所悟地对八爷说:“还真要得。不下乡去长长见识,长大了恐怕连韭菜、麦苗都分不清楚。就是上坡下坎的,要走二十里路呢------。”
“不关事的。白汉力气大,吃过饭挑起他哥俩走就是。”
于是,我和十二哥第一次坐着箩筐下乡去了八爷家。算起?,那时我五岁,十二哥六岁。
我家住在长江边,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坐乌篷船过江。江对面是沙湾镇。镇街随山势而建,坡度陡,一道弯弯拐拐的约里余长的石街穿镇而过,街两旁全是卖布匹杂货盐巴糖果香钱纸蜡的小店或酒店,一家挨一家,爬完坡后便出了镇进入浅丘地势。爬坡时,我趴在筐沿上看两旁的小店,身体在摇晃的箩筐里一步步升高,像打秋千样飘逸;而白汉的喘息声却粗重得像拉动一盘大风箱样,一下一下,匀称而深长。爬到坡顶,眼前景色豁然开阔:一条三尺余宽的青石板路,弯弯曲曲穿越田野,向山峦深处伸延。远方山峰如黛,天蓝云白,一派清朗。八爷说,这是条古官道,直通云南、贵州,长年挑夫不断。路两边是葱绿的菜地或倒映着树影白云的水田,掩在树丛或竹笼里的农舍,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狗吠,使乡野更显其宁静。
好像这乡野的青石板路是专门为八爷、白汉这类挑担人天设地造一样,上了石板大路后,白汉如鱼得水般敝胸露怀放开双腿小跑起来,一条扁担格吱格吱,闪悠闪悠,很合节拍,赤脚随着节拍鸭蹼般落到在青石板路上,踏出“噗噗”的响声;遇见有挑担人对面走来时,便绕有趣味地吆喝着:“扭起!扭起”(川话即各自紧靠道右边走的意思),脚下并不减速,只是将扁担换换肩与来人擦身而过,扬起一阵热烘烘的汗酸气息,气氛极为亲和、热切,让过人后白汉又一溜小跑开来。于是箩筐时高时低,有时擦着水田表面飞过,只要我伸手便可搅动水面,刚打完稻谷的水田青汪汪的,澄彻见底,天上的云朵在水中随着我飞,似飞翔于云空样的飘逸。这飘飘欲仙的舒坦,我至今未忘。
八爷家座落在梦子岭下的山湾里。站在岭上就看见了八爷家:一座土围墙内,一排拉开十余间青瓦房,瓦黑墙白,屋檐翘角呈上弧线,极显气派;丁着瓦房培修的几间茅屋,也高大结实,是白汉的住房、米碾房、猪圈和牛舍;门前开阔的晒?上,摆着两个黄锃锃的风谷车;略显颓圯的土墙头,满布苍黄的瓜叶,藤叶间趴着金黄的鼓鼓的南瓜、颀长的绿色丝瓜,再加上一群在墙下觅食的鸡,便搭配成一幅殷实的农家图。山湾里,一坡的金黄色稻穗被微风拂成波浪,扬溢着阵阵稻香。稻谷熟透了。
一只黄狗发现了我们,箭一样射出院门来欢迎我们,激动得摆动尾巴汪汪直叫。舅娘和三个表姐也随之出现在屋檐下来迎接我们,脸上呈现出相似的憨笑。白汉一直把我们担进堂屋才歇下担子,喘着粗气用手抹汗。我和十二哥从箩筐里爬出来,腼腆地打量四周。舅娘笑嘻嘻的在我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便风风火火站到屋檐下去呼叫表哥。尖起脆生生的嗓门朝山湾里喊:“苏七,苏八——你城里老表来喽——!”声音之响,像吹唢呐。三个表姐相继走近我哥俩以示殷切,拿来梨子叫我们吃。让我惊奇的是,很快归来的比我稍大些的两个的表哥,脸上糊满稀泥,骨碌着两只亮亮的眼珠,一丝不挂亮着鸡鸡,像才从田里钻出来的两条鱼鲴。他俩在一旁怯生生地看我哥俩,有点自惭形秽不便靠近我们的样子,不过很快就与我们相熟起来,并邀引我们去观看他们用泥堤关囚在田凼里的鱼-------苏七告诉我:“明天就打谷子了。”
我这才明白了:打谷子,一定是乡下人的头等大事。
朦胧中,先是一只公鸡引颈独鸣,神圣地撕开了黎明的宁静;随后,远远近近的鸡鸣此起彼伏,天下大白;四周开始响动,人声隐约。等我和十二哥睡眼腥松地进了厨房,才知道八爷白汉及表哥他们已到山湾打谷子去了。厨房里,舅娘和表姐们都在忙活着推豆花,准备午饭了。母亲早就讲过,乡下打谷子吃得最好,晌午前加顿绿豆稀饭,晚饭前还要吃顿米糕什么的,晚饭就得酒醉肉饱大吃一顿,打谷的人才有力气,才能趁太阳大一天把谷子晒干、上囤。
我和十二哥匆匆吃完舅娘端给的早饭便跑出院门,眼前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拼命似的劳动场景。
山湾里的水田是正沟田,囤水充足,水齐大腿深,穿裤子干活很受束缚,人们索性全裸,只用一条白帕遮住羞处,干起活来才利索。八爷和两个青壮长年在割稻,临时来帮忙的四个中年汉子正倚着?桶挥臂甩动稻束——?桶像只平底四方舟,桶内斜放两块刻有横沟的木板,稻束甩打在木板上,谷粒爆裂落在桶中,为防谷粒溅入水田,?桶三面竖起屏竹编篾折——每猛甩一下,便噗一声巨响,两人不停甩打,噗噗声便有节奏地震响山湾,拌随着谷粒飞溅在篾折上又弹回?桶中的撞击音,能让人感觉到谷粒的沉甸和饱满。?桶快满时,八爷就大声武气呼喊白汉赶紧推来另外的空?捅,接着打谷;中途,割稻和打谷都是不能歇下来的,一旦歇下来,人便会松劲。白汉领着三个壮汉专事担谷。一条窄长的汗帕低低地挂在髋骨间,虽挡住了羞处,从后面还能看见肉嘟嘟的两瓣屁股不停地颤抖,既使遇见过路的姑娘、媳妇,彼此也不会见怪。烈日当头,向大地喷射着万丈烈焰,灼炙着他们的皮肤。一担湿谷少说也有三百斤吧。无法计算,将一湾田的水稻都担进院里的晒坝上,需要多少力气?也无法计算,挑着两大箩筐湿谷在田埂上行走如飞,需流淌多少公升汗水?田里的水早被烈日晒得滚烫,浸泡着打谷人的胴体,他们皆被酷热熬炼成青铜之躯——油光闪闪,黑里透红。白汉因皮肤白,被晒得浑身发红。因为?光,两只眼睛便觑成一条缝,任随汗水浸渍眼睛,幸而白汉道熟,照样能担着谷子嗯哧嗯哧地在田埂上小跑。
偶尔间,在田里打谷的人会从浑浊的水里抓住迷失了方向的鱼鲴或螃蟹,便一挥手扔向菜地,让表哥和我们去拣。这时,在水田里亡命的人们才松口气、伸伸腰,瞥一眼我们光着屁股抓鱼的欢乐场面。
太阳落山了。山湾被落日余晖镀上一层金红。青瓦房上炊烟颜颜,厨房里飘出煮腊肉的香味。
晒谷场上,舅娘正领着几个农妇将谷子归拢。未晒干的谷子得用竹芭子盖起来,以防?里下雨,次日一早再摊开来晒;而上半天挑回院坝的谷子已经干透,但还虽要通过风车扬去泥沙和稗谷才能入囤。见汉子们由山湾归来,舅娘呼叫着他们帮着收拾谷子:“白汉!快来收谷子上囤哈!晚上有酒有肉,包你吃安逸。”尖脆的声音火辣辣的。
白汉睁开觑成一条缝的眼睑,朝舅娘肥大的乳部挤了一眼:“安逸。再安逸都没八娘那东西------。”
“叫你吃!叫你吃!”舅娘大大方方拍着自己的胸部,像娘要奶孩子一样。
晒坝上顿时热闹起来。乡下就这风俗:有妇人的场伙,汉子们总要说几句骚话才过瘾、才解乏,干起活来才不觉累;而妇人们也决不会在粗汉的骚野面前退却。于是在一片浪笑声中,有的用木耙扒谷,有的哗哗摇动风车手柄,有的肩着满箩风净的谷子进屋上囤,我们娃娃们也力持大竹帚清扫晒坝。八爷笑眯眯地站在谷堆上,刁着旱烟袋,双手不断展开篾囤席并用谷子把囤席埋稳,看着谷子热烘烘金灿灿大箩大箩倾倒进囤里使围囤越长越高,仿佛囤进了满世界的谷子,脸上的笑意便越来越灿烂。
忽然,白汉提着空箩筐跨堂屋门槛时,缠在腰髋上的汗帕松垮下来。白汉原型毕露,通身白红,像一段才从泥塘里抠出的藕。见白汉赶紧扔掉箩筐睁开眼睑躬着腰身一手蒙住羞处四处寻找汗帕的惊慌相,晒坝上突然爆发开笑声。浪笑声哗哗啦啦,经久不息。
舅娘笑声最尖最响最辣:哈哈哈哈哈!
白汉终于从门槛内拣起汗帕栓在腰髋上,因被舅娘的尖笑撩得恼羞成怒,索性趁舅娘不备,在舅娘两腿之间狠狠地搂了一把,说:“看你有好骚------。”说完顿觉情势对自己不妙,拔腿便跑。
“嘿!狗日的!你还真敢动老娘喃!”舅娘随手操起把竹耙追赶白汉,边追边叫:“还不来几个人帮我逮住?”
晒坝上再次掀起了狂笑风暴。舅娘和几个妇人像一阵狂风般卷向白汉。见晒坝上东一堆谷子,西一架风谷车,白汉如被撵慌的兔子,一跳一跳地跑到院门口时,已被风风火火的妇人们追上,嘻嘻哈哈地和白汉扭打成一团。白汉力气再大,也敌不过五六个疯狂的农妇,最终乖乖被擒。院门口是一口牛滚凼(平常供牛洗澡的水凼),只听见舅娘尖声喊叫:一!二!三!突然将白晃晃的一团抛向牛滚凼。“噗通”一声,白汉落入散发着牛粪味的绿得发蓝的臭凼水中,腾起一簇巨大的水花------。好一会白汉才赤裸裸的从凼里钻出来,甩抹着脸上的水,一时弄不清方向-------晒坝上,人们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时,八爷静静地站在屋檐下,叭答叭答地吸着汗烟,一手捋着寸把长的三须胡,看着自己的欢乐家园,双眼眯笑成一条缝。
五0年土改后,八爷因解放前雇有长年,划为上中农成份,腾出三间瓦房归农协会办公,几间草房都划给了白汉。关系虽然转变了,都是互助组成员,但白汉与八爷的关系依然亲密如故。八爷家凡有重活,白汉总是默默地抢着干,关系像父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