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苟且偷生
现在,我就这样枯坐于租居的斗室,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对于整个国家和民族,这的确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然而,对于我这却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想去年的这一步,是不是真的走错了?这冒险的一步迈出时,我没有听取任何人的劝诫和忠告,一句也听不进去,包括妻子、父母、朋友、同事和上司。当时,我仿佛走火入魔,日思夜梦地迫切渴望逃离小镇,那个边远、偏狭被酒精和权欲充塞得几乎窒息的小镇,那个死水一潭的环境,还有那些利欲薰心的嘴脸。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整整十年,就像漫长的一生。我下定决心逃离,义无返顾,顾不上优闲的工作和舒适的生活。当然,还有从来没有分离过的娇妻爱女。我用牛皮和谎言,不由分说就堵住了她们的眼泪。听着我描绘未来的蓝图,她们心旌摇荡,破涕为笑,并且提前预备着等我早日回来接她们,共同幸福地享用都市。
现在,我才正儿八经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撒了谎,吹了牛,才正儿八经地相信“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原打算半年最多一年,自己就混出个人模狗样,衣锦还乡地还乡,办理所有的手续,接出欢天喜地的妻子和女儿,从此开始全新的人生。可惜,一年之后的今天,我竟然无所事事身无分文的枯坐斗室,衣食无着地听着冷雨敲窗,恐惧着冬天的来临。
妻已因我的出走而不得不失掉工作,那些曾经视我为自豪的亲戚,因我的优势丧失而背信弃义,唯有几位朋友念及往日的恩情,偶尔去家里走动走动。听见妻在电话上长呼当哭:“我怎么办?怎么办?”我禁不住愤懑难捺,大吼一声:“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给你自由!”
放下电话,掏出身上最后的十元钱交了长途费,捏着找来的六角毛票走上街头,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望着夜色中的灯红酒绿,车水人流,灯红酒绿中的靡靡之音和车水人流中体面的嫖客与婊子,我想到了死!
死是容易的,活着却更难。
我想到了三毛,以及套在她脖子上的那双丝袜。一双卑贱的丝袜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一个高贵的生命,令人不寒而栗地恐惧。
我想到尧茂书,那位漂流长江的英雄。还有余纯顺,行走了大半个中国却陨命于距我不远的罗布泊。当然,不久才遇难的陈毓祥,他是为了抗议日本人侵占钓鱼岛而葬身大海的。
这些人的死,都比我伟大,甚至比我活着还伟大。我倘若仅仅因为活得艰难而死,岂不毫无价值,而且使仇者快,亲者痛,贻笑大方?我必须活着,那怕苟且偷生。
这年头,苟且偷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混迹于机关、官场,拼死保卫铁饭碗和铁交椅的。他们宁肯过撑不饱也饿不死的日子,也绝不冒险用自己的双手规划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人生。和平制造懦夫和寄生虫,没错!不少寄生于铁饭碗和铁交椅的人,却按捺不住贪欲的火焰,不顾一切地贪污腐败,宁肯充当另一种英雄。
这些时代的障碍物和社会的蛀虫,正是我们的巨大不幸。有他们把持着各个路口,我们寸步难行,更遑论脱颖而出!
尽管目前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饭碗,我无法养家糊口,但是,与那些苟且偷生的人相比,自认为还算是个英雄。敢于脱掉一身铁板制服出来自谋生路,本身就富有挑战性,尽管不敢与陈毓祥、余纯顺、尧茂书和三毛相提并论。和他们相比,我微不足道。然而,我不能不微不足道。
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去年的这一步并没有走错。这一步使我走上了自由之路,那怕从此穷愁潦倒也无怨无悔。人生就这么短促,何必看命运老儿的脸色苟且偷生?上个月,明知此去别无生路,我也决然辞去了报社的差事,因为我每天都在那些斤斤计较、蝇营狗苟、私私欲薰人的夹缝中,恶心地想吐。也许,彻底地逃离体制弊端下的羁网,路若波涛沉浮不定,才更有一片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