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眼珠

我的朋友将一杯白酒送到唇边，又迟疑地把酒杯放下了。我望着他那张痛苦不堪的脸，就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就像秋天两片即将凋零的枫叶。我吃惊地听到他略带羞怯的声音：“你掏句心窝子里的话，我——是好人吗？”

“那还用说！”我回答的似乎斩钉截铁，但话音刚落，我就有点后悔了。跟他相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的确无法判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中性人。我好像越活越糊涂了，竟然不知道区分好人坏人的标准！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有点浪漫有点花心，可是他今天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

他忧郁着大口痛饮了一杯酒，然后耷拉着脑袋低声说道：“谢谢你！”这声音好像从地域里飘出来的，把我吓了一跳。我看见他俊美的脸颊十分苍白，眼圈灰暗得像个地道的恐龙。我估计他患了极为严重的失眠症。这时他俊美的脸颊忽然涌出两行浑浊的泪珠，从明净的腮边滑下，一颗颗地落进空洞的酒杯……据我所知，我的朋友从来不流泪，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他流泪。

我有点困惑，我有点惊慌，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满脸堆笑：“有话就说嘛！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喝酒吃菜抽烟！”听我这么一说，六神无主的他点着一枝烟，就狠命地抽了起来。不大一会儿，房间里充满了呛人的烟雾，我朋友的脸庞就逐渐变得蒙胧起来。

他到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我随便糊弄了几个家常菜，坐在饭桌边跟他对饮。我和他一快参加工作，平时尽管一快上下班，但说句实话，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并不了解他。因为真正了解一个人，是一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这时从烟雾中飘过一串沙哑的声音，我发现房间里的空气受到了某种震动。“白琳……死了！”“什么？”我吃惊地扯着嗓门大叫起来，我的脚跟碰到了桌腿，桌子上斟满的两杯酒溅出了一多半，在桌面上涓涓地流。“白琳死了。”他又说道。我这才相信他不是说胡话，他并没有喝醉，他只是刚喝了一小杯，他端着酒杯像端着一杯毒液似的。

“白琳死了！白琳死了！白琳死了！……”我的朋友低垂着头，像个正在忏悔的罪人，又像一个十足的精神病患者，他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我在想，白琳死了！白琳怎么会死呢？大约半个月前，她跟我的朋友还风度翩翩地来我这里玩耍，那么漂亮那么温柔那么优秀的女孩，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记得送他们出门时，白琳还向我投来感激友好的一瞥，那目光好美好纯……她的死让我感到火烧火燎的难受。

“吃菜！菜快凉了！”我说：“还是吃鱼吧！”我和朋友的两双筷子就一齐向那条焦黄的鲤鱼伸去，我发现朋友的筷子抖抖擞擞地正好触到鱼眼珠上。两只僵死微闭的鱼眼珠，好像笼罩了一层塑料薄膜，中间那白白的眼仁极像一颗泪。我的朋友迅速把筷子收了回来：“她死得好惨！她是睁着眼睛死的！”接着，他悲痛地讲述了白琳是怎样死的，怎样送到火葬场的……我就仿佛看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将白嫩的脖子套进悬空的绳索里，脸色血红舌头伸出头发瀑布般奔泻到浑圆的肩膀……我的朋友讲得声泪俱下，我的朋友讲得痛哭流涕，然后他举杯一饮而尽。他是在解酒浇愁么？

我无言地望着朋友凄迷的脸，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跟他交往的几年里，我发现他身上有一种超脱的东西，或者说是玩世不恭，或者说是及时行乐，比如说对女人……他的女友很多，但都是不固定的那种，就像走马灯似的。我每次在大街上看到挽着他手的女人都不尽相同，但都十分的美丽或风情。这使我非常惭愧，因为我至今还没有亲过一个女人。

他犹豫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无言地塞给我。我不解地瞅着他，然后再瞅着那封信。我读信时感到血液在燃烧，我觉得房子开始摇晃起来。这是白琳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遗书。我惊惧地盯着半开半关的房门，生怕突然撞进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

我的朋友十分镇定地瞅着我的眼睛，说道：“你说说，我真的是好人吗？”说完他就抱着脑袋悲切地哭出声来。我哆嗦着双手，将那张发烫的信件塞进他的口袋。

他每次来，女朋友都是绝对的现代风骚，在床边两人亲热得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情景让我相当难堪。有一回，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就不怕得上梅毒花柳病爱滋病？”他十分自信地说：“绝对不会，都是——”可是，偏偏白琳死了！

我看着桌子上的菜，催道：“吃吧吃吧！菜都彻底凉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僵死的鱼眼珠上面，我的腿肚子竟然颤抖起来，我仿佛看见了一具白光光大肚子的女尸……我的朋友猛地举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说：“没想到，白琳很痴情啊！”他无限地感伤。我忽然想吐，我恶心得要命。我是不是喝醉了？我望着朋友红肿的眼睛，猛然发现那死鱼的眼睛跟这对眼睛非常相似……

“天太晚了！我该回去了！”他站起来，踉跄着向房门走去。我问：“你喝多了吧？”他推了我一把，叫道：“没事！我不会喝死！”可是白琳却死了，望着朋友摇晃在小巷里的身影，我真想冲上前去，狠狠痛揍他一顿！但我没有，我的脑海里出现白琳那双妩媚而哀怨的眼睛……199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