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

卫家庄的村街是半边街，南边有条小河，村街上住着五户人家。村街的东边是小河，从桥头往西算，一二三四五，秤钩家排在第三。村街的西边也有条小河，从桥头往东算，秤钩家自然还排第三。可是，秤钩在村里人面前总说自己在村街上排第五，还振振有词地说，一二三四五，就是一二三四我，我排第五。这话听起来象是谦虚，在秤钩心里的意思却是：别人不做的事他不做，别人前头做了一二三四，他就会跟着做第五。秤钩的谦虚只是在村里人面前，心底里，他是把自己排在村街上的第一位。村街东边西边的小河都汇入南面的小河，南面小河上有一座桥，石拱桥，高高的，村街东西两头的桥都与路是平的，秤钩是石拱桥头第一家。还有，如今村街上五户人家，算秤钩家过得最好。

有了钱的秤钩要做新屋，拆旧屋做新屋，做村街上最好，不，做全村百多户人家中最好最漂亮的新屋。新屋仍做在原址，这是秤钩家的风水宝地。秤钩爹临死只交待给他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这块地，不能离开这块地。秤钩爹生前无数次说起住在村街上的好处。村街北面紧贴山脚，东西南三面都是小河，真正的依山傍水；村街不光是东西两头共住着卫家庄百多户人家，还是方圆几十里交往的要道，人来人往，人气特别旺。

秤钩爹四十七八岁还是个老光棍，什么也没有，给财主打长工。土改时分到了村街上的这栋旧屋。说来也古怪，一住到村街上，秤钩爹的运气就变了，好事一连串的来。先是讨了秤钩娘，然后做了村里的贫下中农代表，又当了干部，还有了秤钩这个树杪上的儿子。有了秤钩是秤钩爹最开心的，算是断了的香火又续上了。秤钩爹在人面前说这是傍了党的福，心底里却认定了村街上这块地的风水。一二三四五，算算村街上的五户人家就晓得了，家家人丁兴旺，就连客居借住在村街上的外姓人老马都一连生了四个儿子。

打船做屋，日夜不宿；做屋打船，日夜不酣。秤钩的儿女个个会赚钱，都孝顺，都不肯让秤钩为做新屋累坏了身体。重轻的功夫都承包给了工匠，可秤钩还是为做屋的事睡不着。明天就下地基石了，秤钩在担心着房子的风水。说是在原基上做新屋，可他把屋基向村街上扩了三尺。

一二三四五，第五个就是我，秤钩在想三尺地基的祸福。

村街上的三尺地，是公家的，秤钩担心的不是村里人不让他做。那不会，基沟都挖好了，没有一个人说句不行的话。秤钩在村里不是扯横纹理的人，这个百多户人家的村子也没有秤钩扯横纹理的份。秤钩是人如其名，做起事来是半斤就是半斤六两就是六两，别人不能占他的便宜他也不扯别人的横纹。

村街是要道，按理说是不能随便占用的，但如今的村街已经不是从前的村街。

秤钩记事时，村街上只有一家铁匠铺，从前可不是那样。听老人们说，从前的村街上有歇店、药店、铁匠铺、篾匠铺、糕饼铺等七八家店铺，家家生意红火。解放后通了马路，走村街上过的人就少了，店铺一家一家关了。后来乡下的农用车多了起来，村街上又热闹了，从村街上过时自然就有车辆压死了鸡、擦着了墙的这事那事，还有，村里人常牵着牛从村街上过，丢下牛屎撒下牛尿，更少不了有村街上的人端着碗吃饭时有人挑担臭烘烘的栏粪走过，那都让村街上的人不高兴。村里人曾打算修一条马路从村街上过，村街上的人就不肯了。东边第一家做新屋升了地基，门前的麻石台阶往村街中央多伸了两块；第二家说自己没晒谷场，占了半边村街铺上麻石，还在村街中央竖起四五寸高的场沿；西边第一家做新屋干脆往村街上占了三四尺；第二家又在自己的门口挖了口水井。只有秤钩一家没动。就这样，村街上过车是不可能了，马路只好挪了道修到小河南岸，村街上安静了，却也冷落了。

一二三四五，秤钩把今天住在村街上的五户人家一算，出了一身冷汗。

东边第一家，好生生的三个儿子两年工夫就只剩一个还在牢里，第二家吃一餐蘑菇就去了母子俩；西边第一家凭空得了个医院里查不出原因的肝硬化；第二家只剩一个不务正业的三十好几的光棍，到外面去了已有两年没见人也没捎句话来。

只有自己一家没占着村街，只有自己一家太平无事。一二三四五，秤钩不想做第五。为啥要跟着别人占公家一点地呢？新屋按原基做，小些就小些，那样门前更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