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爱情的零星回忆
美丽的鸟儿,
你往家飞去了!??题记
1
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有一个夏天是不能忘却的。
那个季节,我燃烧着,整个身心象一团滚烫的烈火……
2
离开海边小城,汽车奔行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
这条公路,短短几天我来回走过了三次。
第一次是初到小城,汽车从火车站往慧的故乡开来。道路两旁绿树成荫,山上果树成林。慧一路兴奋地向我说苹果树、樱桃树、桃树;说红樱桃成熟时满山满坡的热闹;说她姐曾经就教过的那所中学;说那年姐如何带她们去桃园摘桃子;说海边小城在抗日战争中留下的地雷战的故事,说她家山头仍在耕种的几亩田地……
我爱上了这片土地。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山水风景、历史故事,更是我突然间感觉到,这里是慧生命落地、生活展开的神圣地方。以前虽不止一次听慧说起过,而这次截然不同:我是身临其境了!我是进入其中了!
我感到心脏的激烈跳荡,血液在高速奔涌,平静的手指也开始了摆脱意志控制的抖动。这是全身心的激动,声音热热的,湿湿的,明显异于往常。
风景不错,有山,有水,很有看头。我说。
第二次是慧与我乘车去蓬莱仙境游玩。去时一路兴奋,因为游玩的疲惫,返回的路上睡着了。到慧把我叫醒时,我在颠簸的车上已整整死睡了两个小时。
而这一次,是我完成北方之行、返回南方的开始。窗外大风呼啸,果树、田地飞快地往后掠过、消隐。很长的一段行程,我与慧紧紧相拥,没有说话。依依惜别之情,在眼里、心里弥漫翻腾。那天,慧袭一身黑色连衣长裙,惹引得心情更加沉重。
许久许久,我终于开口。
我也不想走。在这呆着多好,有吃有玩,吃好玩好。更重要的是,还有??
慧问:还有什么?
我笑着说:还有啊,就是天天美人作伴。
慧一脸惊讶:这么轻浮啊?!
我忙解释说:调侃一下嘛。气氛太沉重了。
慧笑了,点了点头。
3
慧的妈妈信奉基督教。在耶和华的谕示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她,随和自信,热情开朗。这种性格缩短了我与她的距离,一种亲近感油然而生。我在慧家居住的几天里,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太太精神一直很好。
我很自豪!
那天从慧姨夫家出来,骑车带这位健谈的老太太回家。路上,老太太向我说了四个子女的事情后,高兴地这么说。
老太太完全有理由为自己感到自豪。子女成才争气,母亲脸上自然有光,这是人之常情。
我对慧说:你妈是个好人,我发现爱上你妈了。还有你们家。大哥说话风趣,爱逗人乐。大姐年轻漂亮,又很浪漫。
末了,我又加了一句:我打算做你们家的女婿了。
慧冲我一阵笑骂:哪有你这么不要脸的?!
显然,慧的妈妈是喜欢我的。大哥烧鲫鱼汤,慧妈妈往灶膛里舔柴时,我感激地说:大姨,这几天看把你忙得……
不忙不忙。慧妈妈立刻打断我的话,她说:我心里高兴,高兴。慧有了着落。说“高兴”时,老太太抬头向我用力点了一下头,象所有真诚的人表白心迹那样。
我的心里突然受到冲撞,接着生起一股强烈的暖流。这种温暖的信任感、幸福感,让我一时间心旌摇荡。
慧的妈妈拿火钳拨弄灶膛里的柴火,等她再抬起头来看我时,我嘴唇抖了抖,该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
看着这位慈祥老太太闪亮的眼睛,我向她微笑着。
4
车轮密吻黑色柏油路面,快速前行。这种密吻带来的窒息感攫取了我们的灵魂。
慧目视窗外,眼神呆呆。
我眼看前方,什么都没有看见。
沉默。沉默。我知道,灵魂的原子正在高速运动,燃烧之时又将一次到来。
5
此前几个月的一天晚上,南方那个城市,学友一起到学校后门的一家酒店聚会,我邀上了慧。聚会回来,我送她回宿舍。路上,我说:
我想看看,如果一天见不到你,我会是怎么样。结果发现,我做不到。
此前一天,天空洒满小雨,早春的天气有些寒凉。我们沿着学校后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到了一家电影院。那晚的电影是《云中漫步》。
从电影院出来,夜已很深。小雨砸在脸上,冷冷的、湿湿的。但我的心中有一团炉火在燃烧。
两人并排默默往前走。突然,慧问我:
如果小水回来,你还会接受她吗?
我心底一愣,想慧的话莫不是一个含蓄的暗示?小水是我的早就已经没有结果的初恋,每次慧提起她,心中就是一阵挤痛。但在与慧交往的这些时间里,一颗新的种子在不觉察的状态中孕育成长,终于长成了一道我不能再漠视的风景。
我发现有点喜欢上你了。把你的手给我。
我语速很快。
慧似乎也未加思索,手便递了过来。
你说的喜欢,是爱吗?
慧忽然又问。
是爱。
我坚定地说。
可你说的是有点。有点吗?
面对慧的步步进逼,我有点无措。深深吸进一口凉夜的空气,再长长呼出去。我肯定地说:爱!
慧的手指在放松,退缩。我的手也慢慢松开。就在两手即将分开的刹那,我又突然把她的整只手紧紧地握住,任她如何挣脱,也不松开了。
慧不停地轻声唤:天哪。天哪。
继续并排默默地往前走。雨中湿湿的街景瞬间变得无比亮丽。表白不容易,可一旦说出了口,心情变得特别轻松。
走出了忐忑,全新的日子也就降临了。
6
从那天起,一直到离开慧的家,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爱成为两人世界的主旋律。生命似乎重新有了意义。
4年来,梦寐以求而未得的幸福生活,终于在大学生涯的最后时光出现,我自会努力去珍惜。不仅如此,我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全部来坚决捍卫。
尽管我和慧都知道,目前的分别是短暂的,假期结束后,我们还会在南方相见。可眼前这别离的一个月,让爱的灵魂如何是好?!
汽车在火车站的台阶前停下。车站候车厅的圆形挂钟指针停在10点。
呵呵,时间过了,我们回去吧。
我笑着说。
好呀,回去。
慧也笑着。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火车还没有到站。明显地,那面挂钟是坏的。
站台上,站在清晨的凉风里,我们紧紧相拥。慧的黑色连衣长裙随风飘动,落在我眼里,是凄楚的动人。
嘴上说着,这车怎么还不来。可心中,却巴望车子千万不要来。
慧问:
哭了?眼睛湿湿的。是风吹的,还是打呵欠?
我摇头,说:
我们拉钩,谁哭是小狗。
慧伸出了小手指,轻轻地说:
傻瓜。
我们拉钩约定,我们不哭。火车启动时我们没有哭。慧在站台上从我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我挥别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在车窗外久久地停留。
7
上车后,我倒头就睡。睡得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慧。节日的烟火也没有慧的名字开得如此缤纷、光亮和持久。
我再次想到了死亡。
不知道是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但死亡肯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实习那阵子,我们昏天暗地地天天谈论死亡,结果两个人都没有死成,好好活了下来。记得日记上当时我写过一首短诗,开头两句是:
在窗口玩弄死亡的女孩很幸运
死亡远远地拒绝了她
沉浸在恋爱的巨大幸福中,我突然有了死亡的念头。从图书馆出来,走在校园美丽的河边,我对慧说:
我真想在毕业前的这段时间里,让生命之火超亮度燃烧,把自己烧成灰烬。
慧突然惊慌起来。我觉察出了她的恐惧。
不,你一定要好好活。听着,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么?不然,我会一辈子不原谅你。
她说。
当然,为了爱,为了我们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为了我们在苦难中执著守候的希望,我一定会听慧的话。
属于我们的幸福日子才刚开始,以后的道路还很漫长,我们应当以十二万分的小心,珍视彼此的生命,不是么?
脑袋滚烫,象煤堆内部的自燃,烧得整个头都在痛。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仍然清醒。思维有种狂乱的偏执。各种念头象枚枚着火的金箭,在眼前耳后狂飞乱射。我见到了凡高,见到了金黄色的向日葵,见到了令人发狂的阳光。
那一时刻,我很难判别这是眼中的景象,还是它们本来就是我。
之后,我彻底燃烧了起来,象一个不断颠簸的火球,在行进的火车厢里有规律的升坠。
啊!纯粹的凡高,热灼灼的太阳
谁先进入阳光,谁便抵达永恒
这是狂热的骗局么
我们抵达了死亡
这是我当时呓语的片断,其他,想不起来了。
8
与慧交往的那段时间,记忆里总是湿湿的、凉凉的,总有雨丝静静地陪伴着。回想那时,眼前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个清晰的画面。
烟雾弥漫的昏暗小室,慧弯腰坐在竹椅上,右腿搁左腿上,食指中指很不熟练地夹着一根香烟,吸着、吐着、咳嗽着,面带忧郁地微笑。窗外飘进的雨声,象小提琴唱出的歌。
慧说:
深夜独居小屋,抽烟听雨,这很美丽。
我又想起那晚看完《云中漫步》回来,雨中路灯的光辉了。那光辉明亮宁静地开放,象冷艳高贵的白玉兰。美丽让我如此感动。
在那晚的表白之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飞升,就是死亡。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在我的言语系统和经验感受中,爱情与死亡竟然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我去找慧。地面湿湿的,黑黑的。被树叶掩映的白色灯光被寒风吹的飘摇零碎。飞速坠落的雨点拖着长长的光尾,“辟仆辟仆”撞地。
我去找她,脚底生风,心中燃烧着渴望。考研的复习还没有彻底结束,但我发现生活里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她。在我的所有朋友中,还没有哪一位能象她这样,让我感受到交往是一种纯粹的愉悦。
有时,彼此会为某些话题相互抬杠,给枯燥的空气增加些笑声。但静心谈论时,我觉得自己是碰上了今生最好的谈友。
人是需要倾诉的。人也需要被倾听。
女生宿舍门口,斜格网状铁门开着。几个男生在避雨。几对恋人在说话。
在我正向看门阿姨说话时,楼梯上走下来了一个人。是慧。
呵呵,真巧,真要给你打电话,你就下来了。
我说。
后来,走在雨地。慧一个劲地笑。笑个不停,仿佛被谁点中了笑穴。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一路问她。
为什么老笑?什么事这么好笑?
慧终于说。
我在想,今天谁来找我,我就跟他谈恋爱。
顿了顿,慧又说。
但没有想到,竟会是你。
慧说。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是不会爱上我的。
我会爱上你吗?其实,那时我也常常这么自问。至于答案,我并不是十分清楚。
9
校工宿舍。一位老师借我使用的小室里,灯光昏暗,烟雾腾腾。夜已很深,窗台下着大雨。雨点沉重地击打瓦片,在寂静的夜里声音传出很远。
这是冬雨。冬夜之雨。无论身体还是灵魂,我们都冷透了。
突然想起了郑钧的歌:
我们活着也许只是相互温暖
想尽一切办法逃避孤单
电炉的功率很小。红彤彤的炉丝烧烤着冰冷的空气,屋内渐渐有了暖意。
慧就坐在对面那把竹椅上,我给她沏了杯热茶。
味道真好。甜甜的。
她说。
加了方糖。我笑着说。如果有个火炉就好了,围炉夜话,多有诗意。
那晚,慧的心情出奇地糟糕,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地点。开始我给她点,后来她自己点。烟吸进去就咳嗽。
我没有拦她。我是她的朋友,在她觉得难受的时候,我应该陪着她。我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但有个朋友在自己心境低沉的时候陪着,就算不能给她实际分担什么,心里至少也会好受些。
慧与我的谈话时断时续。有时说到一半,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情境本已伤人,偏偏窗外的雨声又来添加气氛。
那一夜,我终生难忘。
10
给自己一个空间吧,装盛属于自己的秘密。
迟迟地,我才这么说了一句。
我知道,慧的那些倾吐正在一点一点地击伤我。我感到心在痛。很痛。
也许,正是从那晚开始,我才真正发现,在我与慧的友谊里,加入了一些别的成分。
那一夜,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是在倾听我最要好的朋友的述说,不是吗?那么好,你就坚决地摒弃其他情绪的干扰,认真地听,真诚地分担她心灵的苦痛吧。
说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慧说,长吁出了一口气。
但是那一晚,我却失眠了。脑袋烧得很痛。
11
送慧回宿舍后,返回小屋。我再次进入了癫狂状态,浑身烧成了一个火球。
慧肯定地说。
你是不会爱上我的。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还真怕自己会爱上你。
我说这话时,心里肯定不坦荡。
那我就放心了。你既然这么说,就说明你肯定不会爱上我。慧脸上终于露出了那天晚上唯一的笑容。
我们是朋友。我说。
对,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她说。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抽痛,在听她述说的时候,在听她述说过之后。
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终于披衣起身,在纸上写下了这些诗句。
大海干了
草原枯了
沙漠没了
我是一块在苦难中生成的哑石
诗的最后,我平静地写到。
当黑夜逐渐死去
黎明会听到我的新歌
一切顺其自然吧
尘归尘,土归土。阿门!
对,还是一切顺其自然吧。至少到那时,我与慧,是心照不宣的挚友。
12
表白过后的第三天,上午,我给慧打电话约她出来。慧在电话里静静地说,我们还是回到从前吧。
当头一闷棍,眼前一阵晕闪。我说,晚上06:30你在宿舍门口。我们见面再说。
校园河边,绿色长椅。我和慧坐着,中间隔了段距离。
离弦的箭,能够收回来吗?我说。
落地了,再去捡回来。慧在跟我抬杠。我没有接她的话茬。
慧小心地问,让我们回到从前,不好么?
我反问,我们能够回到从前,自自然然地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慧在怀疑我的爱,同时慧对她自己是否真的爱我,也缺乏足够的自信。
我要回去休息了。慧说。
我没有同意。
心情沉重地去卖啤酒,在音乐教室楼梯口,我俩喝酒。四周很静。地上看得见月光,但头顶没有月亮,被黑乎乎的树叶遮去了。
我们彼此述说着自己的过去。记忆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汹涌如潮而来。
最后,我说。
我真想揍你。
为什么?慧问。
别人如此看重的东西,你却那么不在意。我说。
慧首先击了我一耳光,她的出手速度飞快。
我打她的脸,她就躲。我把她拽过来,倒入我的怀中。
13
你爱我么?
我爱你。
这能说明什么?
不说明什么,仅仅是三个音符而已。
我们玩着这样的语言游戏。游戏给我们带来快乐。
可是,在这样的游戏中,我会失去你么?
慧,给我自信吧。
你对你的爱缺乏自信?
不,是你的怀疑,你的灰暗情绪在吞噬着我。
如果你不嫁给我,你会后悔的。天底下去哪找我这么好的男人?
慧只是笑。
14
新的日子是来临了。伴随来临的新日子,是无穷无尽的噩梦。
教室里,慧与我在翻阅以前的相册。这时,进来了一个男生坐到慧旁边,伸手把慧书包里的日记本拿去。慧冲他会心地笑。
梦境里的我顿时火冒三丈。我收拾完书本,起身跑出教室。在门口,我大声喊:慧!
慧没有出来。全教室的人都在看我,没有一张我认识的脸。
慧不见了!心急如焚的我跑到女生宿舍,冲着她寝室的窗户大声喊:慧!
一个脑袋探出窗口,不是慧。她没好气地说。慧不在。教室没有,食堂没有,你就往别的地方找!
在另一个仍可记忆的梦里。我怯怯地问慧,完了?
完了!慧的语气冷静而坚决。
慧又不见了。我四处寻找,碰到一个同学,我说,我很急,我不能失去她,我要找到她。
我问她,你知道她去哪了?
同学很热情,说慧跟某某在一起。她还说,你在这等着,我去叫她们来。说话,她迅速离开了。
我等着。
同学没有回来。慧也没有出现。
夜很黑。雨很大。地上布满水坑,到处一片泥泞。我高一脚低一脚在雨地里狂奔。雨水、汗水、泥水、泪水在脸上蠕动、滑落。
灵魂里只响着一个名字。慧。它象一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晃闪烁。
到了一处荒郊野店,我终于找到慧。她身穿剑袄,一副女侠装束。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完了?
完了!
真的?
真的!
一点希望也没有?
毫无希望!
绝望中的我,突然拉住慧的手往外跑。她用力挣脱着。我不顾一切发疯似的大吼一声:跟我走!
随着我用劲一拉,屋顶“咔嚓”一声,断了。黑朽的木条,破碎的瓦片,还有哗哗的雨水,一起重重地压了下来。
憋闷。憋闷。我醒转过来,发现两手压在胸口。惊悸未消的我躺在床上,点燃一根烟,幽幽地吸着。
15
趁着毕业的假期,慧带我回她海边的老家。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再做噩梦了,整日想的是工作以后的两人世界。
出了校门,从今以后,就咱俩相依为命了。慧说。
我紧紧握住慧的手,心里被幸福装得满满的。
雪莱在诗里写到:
你目送它翱翔。??“呵,你有一个家,
美丽的鸟儿!你向家飞去了,
你柔情的伴侣会把她的毛颈
和你的交缠,并且眼里闪着喜悦
迎接你的回返。……”
那时,我们就是两只这样的鸟儿,幸福快乐地往家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