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难》
丰子恺的《阿难》,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喜欢这篇小文,缘于心底的一份感动。这份感动,来自于一个父亲对刚出生即死亡的孩子的深沉的爱,来自于丰子恺对人生的别样的理解。借助丰子恺对阿难的怀念,我擦掉自己身上多年来在人世间惶惶奔走堆积的浮尘,仿佛推开一扇关闭很久的窗,看到了一个更加阔大、清明的世界,并且发现,原来天空,竟可以呈现这样的一种蓝!
阿难是丰子恺的第四个孩子。这个小生命在这个世界存活的时间很短。“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默默地出世了”。“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阿难的一生,就是让人触目惊心、无法忘怀的倏忽一跳!这,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于孩子的父母,是如此:希望在瞬间即刻破灭,十月怀胎的辛劳转眼间被难以言说的苦痛所取代。其他看睹到,或者听闻到这样事情的人,谁又不会为之洒下同情和哀怜的泪水呢?有人说,人生苦短,得意须尽欢。也有人说,人生苦短,请自珍惜。这些生者对生者的劝告话语,丰子恺该如何对阿难说及呢?“一跳就是你的一生!”阿难还来不及体会人生的苦,阿难还来不及去有意识地躲避人生的苦,就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苦对于阿难而言,是不存在的。离苦求乐的人间追寻,对阿难而言,也是一切都用不着的??这,是一种怎样深沉的无奈与悲伤!
丰子恺将孩子取名为“阿难”,是因“他母亲为他而受难”。阿难是“遭逢小产”而生的。医生说,“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
阿难的确是来得早了些,可“来得早”未必就“可惜”。丰子恺是浸润过佛学的,而丰子恺的老师弘一法师后来更成为佛教律宗的高僧。从佛教观点观人生,能给我们打开一个新奇的世界。大化之内的俗人可以为短命的孩子悲啼哭泣,但这求不来孩子的重生,解脱不了丧子的苦痛。丰子恺从佛教观点出发,不仅稀释消解着这份苦痛,对阿难未来得及遭受尘世污染的“天真与明慧”,甚至感到非常高兴。丰子恺自比阿难的“天真与明慧”,说,“正在中风狂走的我”,是不敢“企望”的。
丰子恺赞美阿难,“你的一生完全不着这世间的尘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净的生命。世间的人,本来都有象你那样的天真明净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乱梦,得了狂疾,颠倒迷离,直到困顿疲毙,始仓皇地跳回生命的故乡。这是何等混昧的痴态!”跟世间处在混昧中的人们相比,阿难“在一秒间干净地了结”在人世间的一生,“堕地立刻解脱”,这是何等的洒脱!跟这样的洒脱相比,我们世间的人,有几个能真正做到从本性出发,不去作出故意、忸怩的姿态呢?
阿难的名字起得好,尽管直接原因是母亲的受难。但在佛教中,阿难是极不寻常的人物,作为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后世推尊他为“二祖”。阿难记忆强,仪容俊秀、庄严,聪明而多闻。文殊菩萨曾经这样赞叹阿难,“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佛法如大海,流入阿难心。”我查阿难的梵语,为Ananda,意思是,“欢喜”、“喜庆”。阿难音译成中文,字面意思却走到了本义的反面,不管这是不是译者有意的安排,单就现象而言,就十分的有趣。我有时傻乎乎地猜想,此阿难是彼阿难乎?--呵呵,无论有没有答案,阿难堕地即解脱,一跳是一生,的确是一件值得欢喜与喜庆的事情!
可每读一次《阿难》,我在为阿难瞬间解脱感到高兴的同时,心情都象电视连续剧《聊斋》主题歌唱的那样,“笑中也有泪,乐中也有哀”。--没有办法,我是一个凡俗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