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看着别人都为丰厚的遗产而自豪,又因为遗产分得不均而争得面红耳赤时,我就努力的绕开这两个字,怕它触及到我心中的伤疤。因为遗产这两个字对我已不存在什么意义,它的丢失标志着我的无能为力。今天这两个字进入我的心里,真是一闪念的瞬间。
我唯一的遗产很简单:一根擀面杖!
不用说,擀面杖的用途自然是擀面的。它在这陌生的县城一隅的陋室伴我走过了近二十多年的时光,遗憾的是我从未想到它是我的遗产。事实往往被思想忽视,真理往往被麻木丢弃。
就在一日午后,我的目光在扫过擀面杖的一个瞬间,我的心头突然想到两个字:遗产!事实就在眼前,只是缺少发现。我们太需要清醒的一个瞬间,这个瞬间如一根导线,可照亮我们休眠的那根神经。
这根擀面杖中间粗大,两头略微变细,但不细尖,整个形状显得粗笨。有人说:你一个人用这么大个擀面杖,真是大材小用,街上有卖的,买个小擀杖好使也顺手。这话我不知听了多少遍,可自己也说不来什么原因,就是没有买根单人独用的小擀面杖。
这根擀面杖储存着祖母的体温,母亲的体温,父亲的体温。这根擀面杖让我想起慈善的祖母,慈爱的母亲,辛苦的父亲!那时很少能吃上白面,没有白面的岁月,擀面杖的身下只能是没有黏性的玉米面。很多个年节都甭想吃顿白面。记得一种叫做榆皮面的饺子是年节最好的食物。家乡有榆树,将榆树皮晒干,用一把小铁锤在太阳下砸碎,用箩一遍遍箩下细面。这榆皮掺和上玉米面,既可做面条,也可包饺子。那年月,这榆皮面是上等的口食。
其实那年月的擀面杖多时是闲置的,一是白面紧缺,二是没什么可擀。每每看见祖母或是母亲系着粗布围裙在灶台边推动着擀面杖时,那心头的惊喜好像阴雨绵绵了很多天突然见到了明媚的阳光。尽管这惊喜离期盼已久的白面很远,心中就是情不自禁的高兴。
接着,年轻的母亲走了。母亲走后很多年祖母也走了。祖母走时我已诀别了健康健全的身体,已成了一个很多神经死亡的重残者。母亲走时只知我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少年,所以母亲没有担心我的生存和生活;祖母走时的最后几天嘴里一直念叨着“苦苦苦”几个字。我当时猜想是祖母一生都是与贫苦相伴,没过过一天不苦的日子。可是老姑的一句话让我清醒了:是说你苦呢,担心你残疾了就只有苦了!当时我就泪流满面。亲情,世上最珍贵永恒的感情!
长辈,剩下一个老父亲。可父亲又不会家务活,这灶台上的活儿更是陌生。一开始父亲像小孩学步似的笨手笨脚将食物由生变熟,用擀杖的活儿一直是空白。现在已想不起父亲是怎样学会用擀面杖的,记得那些年不断吃过父亲用擀面杖做的饭食:榆皮面条、榆皮面饺子、玉米面饼等。记得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也学会了做饭的“手艺!”这手艺奠定了我后来自食其力的基础,否则在县城的福利厂不断停灶的“空档”处,在停产之后的这么多年,我是难以度过的。
那时多时没面可擀,现在有面了可我身体的残余功能逐步的倒退,倒退到自己为自己做顿面条简直像独闯什么关似的。今天想明天吃面,明天又推到后天,这样推来推去这擀面杖愣愣的看着我,好像我对它是忘恩负义的歧视。
恩是忘不了的。不用,不等于忘却!有时,我常凝视着每天伴着我的擀面杖发呆,这时那个遥远的村庄就复活了:祖母活了,母亲活了,父亲活了,那些村庄里离去的乡亲都活了。他们在我眼前亲亲热热的笑着!当我每每依附着桌沿在小小的案板上推动着擀面杖时,我就像推动着已经消失在岁月深处的一个个日子、一个个季节、一个个年轮!这些日子、季节和年轮排列有序的向我的身边走来,此刻,我真切认识到我这个蹒跚在异乡别地的残者,将自己卑贱的小命逐渐看得透彻!
有了这根擀面杖的遗产,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层次等级,什么叫自知之明;什么叫憨厚纯朴、乡亲乡情;什么叫本源,什么叫生命;什么叫感恩,什么叫精神!
有了这根擀面杖足矣,它像一根导体,接通了一个村庄,接通了一个世界。其实我尊崇的遗产是穿越历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