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女孩
陈波结婚了才明白,青梅竹马很有诗意。
佳音是个非常精致的女孩。精致得简直让人惊讶。小时候,陈波穿着满是蛛网泥沙的衣服,脸上被灰尘汗水弄得一道道,而佳音则像一个蒙着塑料袋的洋娃娃,在陈波的印象中,她总是一尘不染。
小时候,陈波起就对上海人形成了特别精致的看法。每当佳音出现在一群泥娃娃的中间,她的父母就用那软叽叽的上海把她召回去。而陈波他们,则每每趁她父母去上班时,就到她家去。看到什么都觉得惊奇,哪怕已经看过无数遍的东西,都还是觉得那特别新鲜。
有一次,佳音的母亲突然回来,看见陈波他们正耍着佳音的玩具,而且姿式很不雅观,趴在地上,倒在沙发上,吴海潮还骑在床头上唱。这位母亲气得嘴都歪了,用上海话冲陈波他们叫。孩子们就象那些遇上正规军的游击队一样,从窗口、从后门四下散去。
后来,陈波在父母的告诫和威胁下,才惭惭明白,人家非常瞧不起咱们。自尊心使陈波再也没到过佳音家去了。
读书后,佳音基本上没有朋友,最初,佳音在学校比较活泼,人又干净,长相也乖,很多同学也愿意跟她交朋友,可是每当同学到她家去,就受不了佳音父母的盘问和被委婉的扫地出门。这样,影响着佳音与任何一位同学友谊深入发展。佳音逐渐成为孤家寡人,她变得内向了,沉默寡言,看见陈波,就低下头,避免跟他说话。
都很大了,陈波跟她打个招呼,她都会脸红。陈波年龄大一点了,知道美与不美,他认为:佳音大概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
就是在她父母的这种管束下,佳音的成绩并不优秀,比起陈波来,她差得太远了。听父母们私下议论,佳音妈妈经常宣扬:“女孩子嗷,就是这样的嗷。最关键的是今后,就是找个好丈夫嗷,成绩好不好,都不是很要紧的。”医院很多人都不理解,作为那么要强的佳音父母,怎么会有这种论调。
佳音读完初中,就进了卫校。陈波比她年龄稍大,第二年,就上了大学。
陈波大三时,佳音已经回到本医院当护士了。那时,陈波的脸也厚了,她也不太害羞了。第一次碰上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色的帽子飘然而过,陈波便挡住她喊:“护士小姐。”
她一笑:“坏死了。”
然后,陈波再问:“肚子痛,吃什么药啊?”
她一脸慌张地告诫,不能乱吃药的。然后严肃地解释,腹痛原因有很多的,或阑尾痛,或肠道有问题,或胆囊、肝、脾、十二指肠出了毛病,腹痛最是不能乱吃药的,得去看医生。于是她又介绍一系列专科医生,最后,又说:“你妈妈就是内科专家,可以让她诊断一下。”
看着她一付认真的样子,陈波笑了:“我妈妈是庸医。我找你看行吗?你才是最解痛的白衣天使。”她就恍然大悟般地以一句“坏死了”结束谈话,飞快地跑了,但陈波分明能看出脸上容光焕发。
她真有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感觉,仿佛世界的美,都由她而升,一离开,周围的环境就异常枯燥了。
有了最初的搭讪,就有后来的借故。她在外科病房当护士,远离父母,陈波就经常到她那里去找她闲聊。发现她很听话,就是病人来到护士站找她唠叨,她也耐心地听着,点着头。再对别人安慰一番,或是答应把病号的话转给医生。
陈波觉得佳音真是选对了职业。温柔斯文,连走路都是慢吞吞的,给病人打针,还要戴上口罩,打完还得立即把自己手上的毒也消了。她的白大褂总是很洁白,从不像有些护士那样,染得红一团紫一团的。脸上经常带着光亮,牙齿雪白。衣服扣得严严实实,唯独难以掩饰丰满的胸部。有时在谈话时,眼睛不注意落在她的胸前,她一下敏感到了,就会红脸,然后故意拿一张报纸装模作样的看着,挡在胸前。
陈波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该说的也就说了,便邀她晚上去跳舞,她瞪着眼:“呀,那里面空气太差了,什么味都有,不去。”
陈波又提议到公园去,那里空气新鲜。她惊讶地问:“公园,那么晚了到公园去?怪怕的。”
陈波觉得她的反映和思维真有点成问题:“谁说晚上去啊?”
她还是艰难地摇着头,表示也不行。因为她觉得太没意思了,再说还得挤公共汽车,她最怕异味了。挤一身的汗,一天都不会舒服的。
陈波感到奇怪,“难道你就不出门吗?”
她告诉陈波:“我一般都在家里,看看电视看看书。”
陈波大笑道:“你这就叫隐士了。你这么漂亮不出去走走,等于白漂亮了。”
佳音确实活得太枯燥乏味了,建议她去游乐园,她嫌过山车太恐怖,碰碰车太危险,万一不小心撞成骨折,万一机械失灵,连命都得丢。去公园划船,她害怕万一船翻了,会吞进不卫生的水,会感冒,会因此诱发多种危险的病变。约她去喝茶、吃饭或唱歌。她更是摇头,怕染上肝炎,流感,霍乱。她把世界上所有的危险都设计出来了。
她的胆子太小,活得太细腻太小心了。所有年轻人的情趣,她都是没有的。的确,她显得那么有修养,修养都跟整个时代脱节了。说话全是书面语言,典雅倒是典雅,可是却让人要思索半天。比如,有一天,陈波到护士站去,正要开口说话,她就说:“请你稍等一下,我要去给一位病人备皮。”尽管父母都是医生,但陈波还是不懂多少术语。便问:“备皮是什么意思?”她红了脸,吭吭吃吃不说。
还有一次,一位病人来诉苦,叫肚子饿,想吃东西。她问:“你排气了吗?”病人搞不懂,陈波在一旁提示:“就是放屁。”病人不满地说:“放屁就放屁嘛,还说排气,我又不是气缸。”
总之,她显得太深奥了。这种感觉太让人有些难受。毕竟爱慕着的是一个姑娘,而不是一本解剖书,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陈波回到家里发誓再也不去她那里了,宁愿在想象中让她完美。否则,跟她拉拉手,岂不是要让陈波明白到底该拉哪个部位,万一不小心把她小多角骨、钩骨拉错位了,她还不恨一辈子啊?
陈波憋着满腔幽怨,呆在家里看小说。没日没夜地下苦功。一天傍晚,母亲在客厅里叫陈波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佳音激动的声音,似乎刚爬了二十多屋楼那样,使劲对着电话喘气,问:“为什么再也没去护士站了,是不是嫌她们那里细菌太多,气味难闻?”她问话的方式都是从她的角度出发的。陈波当然否认了。她又问:“有空吗?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陈波大为诧异,但又连连答应。一放电话,母亲就拦住陈波了:“听说你天天往佳音那里跑,早想找你谈,结果你这两天倒变好。我情愿你躲在家里看书,憋出个书呆子,甚或是去当和尚,都不许与佳音来往。一个娇滴滴的小姐,太难侍候了。她家的米要淘到水清为止,她家每天要撒一次来苏尔,她家耗子都不带细菌。要是发现有只苍蝇,她家三口人,就得提心掉胆三个月,她们家吃饭用公筷,每次洗了床单被套,都得拿去消毒,一天涮三次牙,洗无数次手,洗个普通的脚,都往盆里放酒精。家里客人一走,就赶紧给沙发杀菌。你受得了吗?再说,佳音父母要求的女婿,是三代都出自书香门第。”
没想到平常很少说话的母亲一提到佳音就有这么多话。陈波一看时间不早,拨腿就跑了。母亲还对着陈波的背影叫:“妈怕你陷深了,还一无所获,别怪妈没有提醒你。”
佳音已经等在医院大门了。陈波一见她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也像做错了什么似的,不住向陈波道歉,说很突然给陈波打电话,事先也没问陈波有没有事。不过,她觉得这几天陈波没去找她,一定是生气了。如果是什么地方得罪了陈波,千万请陈波原谅。
陈波倒没那么讲究,只问:“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电影的?”
她低着头,说:“我知道,你很喜欢看电影。”
陈波觉得奇怪:“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看电影啊。”
她说:“小时候,军区每次放电影,你都要翻墙去看。
陈波想,一个女孩子请看电影这是意味着什么了?他们一进电影场后,灯一灭,陈波的勇气就来了。问,“我爱你知道吗?”她点着头。陈波又问:“你爱不爱我?”她盯着银幕看了半天,仿佛没有听到这句关键的问话。迫使陈波不得不再问一次。
她声音极低极小的问:“你说呢?”
陈波说:“我猜不出来。”
她就沉默了,不再说话。陈波等了半天,电影里演的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没法了,就直接了当地提出:“我们谈恋爱吧。”她矜持了一阵,就轻轻地点着头。
陈波欢欣若狂地握住她的手,一下实现了多年的愿望,陈波的激动无法自禁。真的,其实,在潜意识里,陈波一直觉得自己与她有很大差距,差不多就是癞蛤蟆与天鹅那样的差距了。医院追求她的人不少。特别是那些新分来的医学院大学生们。
可她的手突然变得冰凉,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变成僵直。紧张地盯着银幕,身体一动不动,却听见粗气直喘。陈波连忙收回手,问她:“这样是不是很没有礼貌?”她摇头。
陈波说:“那就是你不喜欢我了?”她还是摇头。
陈波说:“那我们不看电影了,出去吧。”
她像触电一样,说:“别走!不要丢下我。”
就在这天夜里,佳音显得矜持而曲折地告诉陈波。前些天,陈波没去找她,她心慌得很,生怕把陈波得罪了,所以,今天专门找了个借口。其实,她是非常爱陈波的。陈波听了大喜,他们在街上瞎转悠着,谈着古典般的爱情。但始终怕因为触犯她,不敢再进一步表示亲热。而且她也觉得这样,很平静安详。
谈恋爱的日子过得很快,不久,就要开学了,陈波即将回到哈尔滨继续完成学业。临走的头天晚上,佳音像热锅上的蚂蚁,叮嘱着一些全不着边际的话,叫陈波在学校另找一个女朋友,她实在太不适合陈波。陈波把这话当成客气。都这份上了,该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完毕。还用得着这番试探吗?
陈波大胆地捧着了她的脸。她激动得浑身颤抖,但表情一付坚强的样子。陈波说:“我想吻你。”接着就吻上去,还没到嘴唇上,她的一只手突然挡在前面,庄严地睁开眼,问:“你漱口没有?”
任何人都不会预料到在这种节骨眼上,一对恋人会问这种话。陈波还是比较尊重她,告诉她早晨漱过。她坚决地说:“不行,必须嗽口,不能养成这种不讲卫生的习惯。”于是他们满街找着矿泉水,那时也太不巧了,到处都关门,他们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后来陈波感到冒火了,为了这一吻,几乎穿越了全城,值得吗。
陈波想,改造她是太不容易的了,而最终她会改变陈波的一切。接着就会因双方都坚持自己的习惯而开始争吵,而开始破裂。那时陈波也是个没经验的人,对今后的生活突然充满了恐惧。于是他想起母亲的话,于是所有的事情都变复杂了。她的一切都太医化,甚至以她的性格,以后的生活很有可能做不到如胶似漆,更有可能会把夫妻的正常行为,看着是流氓行为。
结果当他们终于找到一家小卖店后,陈波已经兴味索然。他们买了两瓶矿泉水。一人拎着一瓶,走回了医院。要分手时,她迟疑地站在陈波面前。陈波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就松开手:“再见了,佳音。”
大学毕业那一年,陈波只收到她写来的两封信。一封信告诉陈波她恋爱了,另一封信说她结婚了。陈波没有一点震动,只觉得,在那天夜里,童年少年时代的梦想、爱慕、向往,忽然结束了,一下变得成熟起来。陈波没给她回信,甚至连回信的想法都没有了。人真的很奇怪,热起来时,就像发高烧,而冷下来,也极为迅速。
几年后,陈波结婚了。一天,陈波跟妻子在医院的花园附近,看见了佳音,她还是那样精致,像一块必须小心轻放的玉器。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陈波,陈波准备迎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可是转过一条岔道,她绕开了。
母亲说,像佳音这样的人,爱上一个人是非常不容易的,她没谈过恋爱也没结过婚。母亲说世界上的事,真难预料。她估计是佳音怕伤陈波的心,所以宁愿自己伤心。当时,陈波的震动相当大,其中包含着一些内疚和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