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她
每每出现在人来人往红尘涌动的大街上,我搜寻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某一个妙龄少女,尽管这种探询的目光温暖深情且无恶意,但还是盯得少女惊慌地加快了脚步,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极力寻找与辨认,就像多年前将一件价值连成的宝物丢失在大街上一样。但是,我丢失的并不是珠宝,而是比珠宝更为珍贵,因为我寻找的是一个女孩,因为这个女孩同我血脉相连,因为我是这个女孩的生身父亲。
尽管每一次搜寻与辨认毫无结果,但我依旧乐此不疲,仿佛我只有这么做,才会强化我曾经身为人父的美好记忆。我知道,在这座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大街上,走动的花季少女中一定有一个我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但是,这种寻找就像大海捞针,我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并没有灰心丧气,我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我似乎就乐意这么盲目而执着地找下去,仿佛找下去的过程就是一个快乐幸福的过程。倘若哪一日阴雨连绵或告病在家,足未出户的我内心会很失落很纷乱。因为我知道在细雨飘飞的大街上,一定独立行走着我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只是我无法知道,在这个落雨的日子里,女儿有没有撑开花一样的绽放的雨伞?如果没有,她会不会因淋雨而患上了感冒?患上感冒的女儿有没有按时吃药或耽误功课?……尽管我知道担心是多余的,是劳心费神的瞎操心,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我只能在寻找、担心与牵挂中打发时光或默念女儿的乳名,这样我才会睡上一个安稳的觉,这样我才感到良心未泯。
我的寻找几乎到了痴迷与疯狂的程度。我记得三年前的夏天,坐在轮椅上的我在一所小学门口汗流浃背地守候了一个上午,因为我知道13岁的女儿就在这个小学读六年级。中午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校门口涌来的潮水般的人流,我的心在怦怦乱跳。终于我盯上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我激动地摇着笨重的轮椅追了上去,那女孩背着大大的书包惊慌地跑起来,可是没跑多远,她又跟几个同学折返回来了!几个同学七手八脚地将我扶上轮椅。那个面带羞涩的少女亮出了学生证说:“叔叔,我真的不是你女儿!”我一边道歉一边擦拭磨破的膝盖,便有晶莹的泪光模糊了双眼。我想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想女儿想疯了?
我曾经写过一篇《想念女儿》,不少人读了悄然落泪。这并不奇怪,那篇稿子我是沾着泪水写成的,我是在用心呼唤我的女儿。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是刻意弄丢女儿的,我和女儿的离散因于一场失败错误的婚姻,就这样女儿归属她母亲的名下,而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似乎剥夺了探视权。其实我可以争取到这份权力,但我并没有这样做,这样做对大人孩子都不好,我并不想把事情搞得更糟。自此以后,尽管我和女儿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屋檐下,却像两条道上跑的车,没有了相逢的机会。但我心不甘,我时常穿行在大街上,希望和女儿来一个没有预约的扣人心弦的邂逅。但这美丽动人的场景并没有发生,等待我的是一次次的失望而归。有时候,一个人沉湎在沙溪河畔,沐浴宁静清凉的夜色,眺望闪闪烁烁的万家灯火,便有一个久违而熟悉的面影跃进脑海,那是我无法忘怀的女儿,正在这座城市某一幢公寓里欢笑歌唱,我感到凄凉也感到温暖,因为女儿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正在一天天长大。像一朵绚丽的春花,妩媚这个芸芸众生的舞台。
是在鸡年的钟声响过之后,我终于停止了这种盲目的寻找,因为我意外地收到了女儿的来信,上高一的女儿在信中说:爸爸我知道你在四处找我渴望见到我,其实几年前我就在校门口见到了你,但是我并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同你相见,并不是我怕同学笑话我,更不是我嫌弃你这个瘫痪爸爸,而是我还没有长大。女儿在信尾款款深情地写道:再过两年我就18岁了成年了,到那时我们父女俩一定相见……读到这儿,我感到一股咸涩的泪水从眼窝涌了出来,那更是欣喜的眼泪,因为从此以后我不再众里寻她,在生命中某一个温暖的美丽的时日,十几年未曾相见的女儿会如约而至,花一样开放在我泪光闪闪惊喜的视野。那将是一场阔别已入的亲情盛筵,为了这一日的到来,所有的苦涩与思念都充满了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