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子
朋友从寒山寺归来,在酒桌上念了一首诗,他为诗里表达的意思感动着。他还有意问我们,诗是谁写的?我答曰,寒山子。朋友一脸讶异,连连追问,你是怎么知道他的?我便笑,没有回答。
我虽然没有回答,但心里还是有念头在活动的。他是从寒山寺归来,与寒山寺有关的诗最著名的莫过于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了,“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可是他没有念到这一首。他念的是一首文字非常浅白而意思十分空灵的诗,我的头脑当时飞快地转了一下,其他的诗人会是谁呢?忽然想到既然他去的是寒山寺,那很有可能就是寒山子了。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纯属是猜测,没想到居然猜对了。朋友以为我是不可能知道寒山子的,所以他表示了讶异。可是寒山子,这么一个可爱的有性格的唐人,几乎可以说我心中的偶像级人物,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初识寒山子,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念大学时。那时看西方现代思想史,对嬉皮士时代里那些外国青年的所作所为,颇有些向往。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学文科的学生似乎对自由、对颓废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学校里时不时可以看到有的学生作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比如男生理光头,穿宽大的孕妇袍,在校园里四处招摇。比如女生穿牛仔裤,把红色的内裤套在外边,引来一路的嘘声和目光。我是属于思想大于行动的一派,对那样的举动有的是理解,但自己不敢为。寒山子就是在那时进入了我的视野。书上说,那些西方的嬉皮士青年把中国古代的寒山子当作自己的偶像在崇拜,在他们穿的衣服上,甚至还印上了寒山子的头像。寒山子何许人也?竟然让老外嬉皮士如此痴迷癫狂。于是赶紧查资料,了解到寒山子是唐朝佛教的高僧,他率性随心,他不修边幅,他看破红尘,凡此种种,与嬉皮士追求的自由精神冥冥中契合。难怪这些二十世纪的嬉皮士要把八世纪左右的寒山子奉为精神的祖师爷了。
可是,一边是中国古代的僧人,一边是西方现代的年轻人,隔了一千多年、几千公里的时空距离,他们之间竟然发生了联系。这不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情吗?寒山子作为一种精神的生命力与影响力,可见有多么的强大!
喜欢上寒山子,还是由于他的境界,这可能是西方的嬉皮士青年们无法理解的。他们可以学寒山子的外表与举止,但能否真正走进这个高僧、诗人的内心世界,我不敢打保票。因为,其一,他写的诗所蕴含的佛理;其二,他写诗及对待自己所写诗歌的方式,这两样,一般的人生修炼者都很难达到他那样的高度,更不用说,如今我们这些俗世中熙来攘往为名为利执着不休的俗人了。
还是先勾描一下寒山子的生平和经历吧。这些,可以从他留世的三百余首白话诗中获得个大概。他出生于农家,“少小带经锄”。家乡或许是在陕西咸阳,“哀哉百年内,肠断忆咸京”。他曾经跟当时的年轻人是一样的想法,要通过读书考个功名的,可是考场失利了,“书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他也想去从军报国,“去家一万里,提剑击匈奴”,可没有如愿。后来四处飘游,浪迹天涯,到天台寒石山隐居了下来,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并且以寒山为姓名,不让别人了解他的过去。“昔日经行处,今复七十年”,“余今头已白,犹守片云山”。最后,寒山子终老于山中。
林清玄曾以《写在石头上的诗》为题著文,细写过寒山子。他也是喜欢寒山子的。文中写到,“世界最难达到的,是生活的单纯、思想的清淳、情境的超脱,寒山子的人与诗歌,仿佛已达到这些境界,成为我心目中的标竿。”林清玄还记下了寒山子是如何写诗的传闻,“寒山子喜欢写诗,每得到一篇一句就随手写在石头上、树皮上、地上,写完就走了。有喜欢诗句的人,常跟随他,把他的诗记录下来,共得三百多首。”他这样评价寒山子,“寒山子是真正的诗人,作家,他写作完全是直抒胸臆,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所以,想想也是,“那些写在石头上的诗句,如果没有好事的人,早就随风化去了。”
这样的一个寒山子,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只能用“真人”来呼他了。何谓真人,就是活出了真正自我的人。回头看看我们的这个世界,能有几个是这样的真人呢?真人因为其稀少,故而太弥足珍贵了。想想我们自己,从小到大再到老,个个为名为利牵绊着,考虑这考虑那,什么都放不下,结果最后都变成了不是自己。捡好听的说,是“演员”。讲难听的,就是个“骗子”。可是,骗别人容易,骗自己难以心安啊。所以,许多人,最后都是在悔恨中、在心绪不宁中,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
这样的一个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活出个真自我的寒山子,从他对写作诗歌的态度我们可以得到深刻的启示。我们一般人写作往往会陷入“唯我是好”的心理状态中,即使是看到了自己写的作品仍有不足,还有更高明的人存在,也不会轻易地舍弃和否定自己,仍然要坚执地“敝帚自珍”。看看寒山子,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潇洒。他为什么要写作?是因为自己的心里有想法、想写了。他写出来后,就不再管了。他不会去做那些要发表、要稿费、要名声的“婆婆妈妈”的事情。这让我想到,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清新。对名对利哪怕是有一丁点的考虑,写作的心灵便不会再自由,因为你要照顾受众的感受,你要考虑出版(传世)后的影响。寒山子也不会去回味自己写的诗,他写的诗是留在山石、树皮上、地上的,是给世界、给自然、给他人的,是随生随灭、无执无着的。他所要的,是永远要去创造那第一个,是永远要去呼吸那第一口新鲜的空气。作品一旦出来,便再也与他无关;世上的人如果要去呼吸他吐出来的那一口气,那便由他们去好了。
寒山子这种对待诗歌的态度,与他对待人世的态度是相一致的。曾听人说,韩国光州一座寺庙墙上挂着一块木板,上边刻着寒山子与另一位高僧拾得的一段著名的对话。内容是,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贱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答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是真正的高级智者之间的对话,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灵与人格的统一。所以一千多年后的现在,仍旧名传四海,到了将来的将来,也还有不休的价值。这样一种博大的胸怀,我想,拾得有,寒山子也有。
在我心里,寒山子是代表了一种境界与标竿。它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是隔了那么遥远的距离。可是,这样的境界与标竿,又一直是我们这个世界内心最强烈最真实的呼唤。我们是走在“必然王国”的路上,而寒山子却早已进入了“自由王国”。
从这样这一层意义上,寒山子他是我放在心底的心灵的偶像,不仅过去是,现在和将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