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条狗对抗

晚上八点多，我疾行在陌生的小区里。

凭着敏锐的第六感，我知道前面有个活物。天太黑，我眼睛近视，所以是不是狗，我不敢断定。

又前进几步，借着微弱的路灯光，我终于看清：一条狼狗！高大的身躯，强壮的四肢，眼露寒光，气势逼人，它冷冷地盯着我。难道它想享受一顿免费的晚餐？可是我并不肥硕，应该不是它理想的美味，我幻想着。

僵持了一会，它向我缓缓地走来。我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弯腰下蹲，作捡石状。早听说过这种办法，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

狗迟疑了一下，站住，狠狠地瞪住我，它大概没想到孱弱的我还会有如此惊奇的举动。我惊恐地与它对视着，迅速抓起一块石头。横竖躲不过，拼一拼又何妨？

可是，它突然转身跑开了，毫不迟疑。在我的脑子进行激烈武斗的瞬间，不知它为什么放弃了对抗？我松了口气，摸摸胳膊，全是鸡皮疙瘩，踉跄了好久，心还在“??”乱跳，浑身发颤，腿发软。

谁家的狼狗，晚上放出来吓人。想到这个问题时，我已站在路灯下。明亮的路灯迎着我，抚着我发冷的身体，很温暖。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位衣裳褴褛的老人。她左手拿着一个浅口布袋，右手举着一根灰暗的拐杖。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着：“说我吃白食，我吃什么了？我还不如你们的一条狗。”昏黄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声音，感觉她在生气。从我身边越过的一刹那，她用左手抹了抹眼睛。由于动作太大，袋子里的东西不可避免地撒落在地，“哐啷啷”地响了一阵。随后，一个旧饭盒，一根铁勺，一个破瓷杯，静静地躺在地上。还有几件破衣服，辛苦地挂在袋口，似下非下。

我迟疑了一会，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终于下定决心过去帮她。

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双手用力地撑住拐杖，仰着头，眯着眼，呆呆地望着路灯，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好，她对我的帮忙没有任何不满。等我把东西捆扎好，仔细地缠在她的手臂上，她又嘟囔着前行了，说什么我没听清，只隐约听到几个“狗”字，她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我呆呆地看着街口，另一位老人的身影慢慢地从我的记忆深处蹒跚而来。她是我的邻居，我们叫她表奶奶，是一个生活在悲苦中的老人。她幼年丧母，在继母的棍棒下偷生；成年后，嫁给了家境也同样艰难的表爹爹，育有四男五女，其中有一个女儿在婴儿时期就送给人了。多年后，那女儿来寻过亲，但看到众多兄弟姐妹后，只说了一句话：“这么多孩子，怎么就多了我一个？”从此，与亲生父母决绝。每每提起此事，表奶奶就泪水涟涟。

可是，留在的身边这些孩子也没有让舅奶奶省心。年幼时，为填饱他们的肚子而日夜劳作；长大后，又为他们的婚姻到处求人。好不容易熬到孙辈们都长大成人，他们也老了。这时，儿子们终于想起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最终却导致兄弟反目，妯娌不和。这个说，你对他好些，你跟他过吧；那个说，你给他带了孩子，又没给我带，凭什么我付出多些。吵来吵去，两位老人只能分开过，每家过一个月，轮着来。仍旧是矛盾不断，冷眼如注，只为老人碗里的那口饭，身上那几件破衣旧裳。终于，表爹爹熬不住，离开了。苦痛之下，表奶奶选择了独居。幸好还有女儿们惦记着，会经常接她去小住，但时间不能长，女婿家也有父母亲。为不让女儿们为难，表奶奶仍旧返回小屋。

回来啦？都好吧。每次见到我们，表奶奶都会这么问，问得母亲两眼泪。

等会去看您，不要跑这么远的路，山路不好走，我们劝说着。这儿离她家来回有四五里的路程，七十多岁的人，又踮着一双小脚，其艰难可以想像。

你们忙，再说我也想来看看，每次表奶奶都这么说。说着说着，泪就下来了，她一边朝山上看去，一边摞起围裙擦眼。山上，睡着他的老伴和她的好友——我的爷爷奶奶。

问起近况，仍旧不佳。每见一次，表奶奶就更老一些，虽然在我印象里她从没年轻过。

终于有一年，我们回乡做清明，表奶奶没有赶来，病了。

杀了二百多斤的猪肉，我一口汤都没喝到啊，我还不如他们家一条狗，狗还有肉骨头啃啃。说起心狠的儿媳，表奶奶发出一阵阵长叹。这时，已经没有泪，长年累月的伤心，眼睛也基本看不见人了。只是用力地拽住母亲的胳膊，生怕一松手，我们又都离开了。

只有跟你们说说话了，他们跟村里人都吵遍了，人家都不敢跟我搭话。表奶奶的眼睛向母亲坐的方向努力地睁着，似乎想看看母亲，可是没成功。于是，她抬起手摸索着过来，母亲把她的手慢慢地引到自己的脸上。她的手臂又枯又黑，手指细长细长，如门口堆积着多年的老树枝。我们陪着落了一会泪，留下了一点钱，这是我们多年的习惯，父亲过世后我继续着。时隔几年，表奶奶已经作古，希望天堂里的她是开心的。

活着还不如一条狗！这是怎样的无奈，怎样的心痛，怎样的一种控诉？

这令我又想起刚才那条狗。恍惚间，它的身后突然涌出贵宾、比熊、博美、喜乐蒂等各种各样的宠物狗，如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我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