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九章
1
很多时候,我都想赤着脚,再走一趟故乡的银杏树下,那一溜绿茬茬的芳草地。
那萋芮的草丛里,生长着我童年的绿蚂蚱和红蚂蚱。
蚂蚱们出入时的浩荡汹涌,蚂蚱们搬家时的群策群力,蚂蚱们争夺蚁王的惨烈博击,让我的童年时光在尖叫声中慢慢长大。
30多年的光阴,一眨眼便从指缝中溜走了。
那探头探脑的树梢月亮,那枝头摇曳的篱笆院落,还浪漫着我记忆的时光么?
2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迟。已进入农历3月时节,诺水河还被残缺不齐的冰棱覆盖着。
母亲唱着山歌俚谣,带我来到河边浣花衣裳。我通红的小手捧起一串串冰棱,母亲满面的笑容,温暖着沙棘莽莽的河岸杨柳。
母亲的脚步,在河岸踩出了一溜溜印痕。我小心地踩着母亲的足迹,很快便走出了诺水河的冰封雪冻。
每当我走过诺水河,耳畔便响起冰棱破裂的脆响。
3
二郎庙的残破与荒废,让我的记忆面目全非。
一场破“四旧”运动,点燃了板板桥人的激情。少年的无知,便衍生出悲哀的故事。
祖母和母亲无力坚守庙宇的完整,却并不影响她们对庙内神祗的顶礼。于是,这座残破的小庙,也成了我顶礼神祗的童年“功课”。
祖母和母亲的祷告,并未换来家园收获的丰调雨顺。她们祷告的虔诚,却始终如一,乐此不疲。
好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座祖母和母亲的小庙,在秋风中残破无助的神情。
4
梨花匆匆唤醒小村的睡意,父亲奋力敲响村头的那口老钟。
“当当当当”的钟声,让休眠了一个冬季的村庄,开始迸发出春的活力。
祖父捋罢花白的胡须,按捺不住季节的冲动,一大早便把牛和犁摆弄成耕耘的姿势。
我匆匆撵在祖父的屁股后,一颠一颠嗅着犁头的沟壑里,泥浪翻卷的气息。那样的岁月,使我多年后走在城市的大道上,也不由自主喜欢用鼻子作深呼吸。
虽然生活在城市,我却分明嗅到了,故乡大巴山那浓郁的泥腥味。
5
从大巴山深处挤出来的风,掠过村庄的天空,轻松地冲进城市。
是否还会返回小村,让我的童年伤透了脑筋。
故乡的山川田野,因为山风浩荡,像娶了新娘子的山娃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喜庆。
山川的复苏。河流的解冻。庄稼的疯长。山风的吹拂。让家园孕育着勃勃生机。
移居城市的日子。每当遭遇人生的风吹雨打,灵魂深处蛰伏的,山里人与生俱来的豪气,便会幡然醒悟,带我神游于乡云遮雾缭的天地。
6
文笔山与野茶灞,是我落地生根,生命溯源的原生地。
乡村生活的日子,它们与我的梦境、以及生活唇齿相依。山川的巍峨与田畴的空旷,在童年的记忆中,有些天高地远。
我的乡村生活,充满着大山的神奇。
走出野茶灞的日子,是我空虚的岁月。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与生养我的乡村,谁更加真实或现实。
我站在在川西平原北望故园,抒写这些饱含深情的文字。我的笔端,反复流露的还是文笔山。野茶灞。这两个刻骨铭心的地名。
7
17岁那年,我的人生坐标,迁移出故园的天地。从此,我就象一根没有根底的浮萍,在红尘悲欢的世界里,一路漂泊,四处流离。
父亲撒手离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归宿,选定在故园故地。母亲的归宿,我也早已在故土作好准备。
我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能否魂归故里。但是只要父亲守在故园凄冷的月光下,我就可以远隔千山万水,轻易找到自己的根系。
父亲是连接我和故园的纽带啊。我不能让他的灵魂在故园生活得太过孤凄。
8
我从来没有想过,隐瞒自己卑微的出身。我原本就是,一个来自大巴山的乡村孩子。
17岁以前的岁月,是在野茶灞老掉牙的石磨上忽啦啦度过的。扑入眼帘的都是鸡犬相闻的院落篱笆,披挂全身的都是补丁百结的粗布衣襟。
乡村的生活,就象祖母在院坝里摆弄针钱活。她昏花的眼睛,看见漫山的都是牛羊;她漏风的嘴巴,咀嚼的遍地都是粮食。
我的忆念,永远也哆嗦不出故乡的那个小小山村啊。
9
睡在城市的席梦思上,却吧哒着故园木板床上的老故事。我的梦清楚听见城市的夜晚,传来喔喔的鸡鸣。
看着骨子里一腔城市习气的儿子,我的脑子里却反复回响着故园的乡音。
疼痛的梦境敲打着我的城市岁月。我一次又一次地喃喃自语,我只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农民浪子。我的浪漫时光在故园,我的刻骨记忆在乡村。
翻检我的这些零乱的诗作,随手拈出两句,轻轻一拧,冒出来的都是一串串的泥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