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
齐贵一生未婚。打我记事起,就看见他佝偻着身子在自家的堂前屋后忙忙碌碌。他从不与人搭闲,所以村里的人都说他是个“怪人”,或许你知道“十鳏九怪”,也就不足为怪了。
怪人与我邻居,听父亲说,他与我家是远房的表亲,虽然比我父亲还年长许多,我还只管他叫表伯,对这个表伯我一直都是畏而远之的。父亲在农村人缘好,且会很多手艺,在当地也可算得上是一个能人,所以来我家走动的亲戚和父亲的朋友就很频繁。因我家地处偏僻,交通极不方便,往往来的客人吃过晚饭,大多就留宿在家不走了,那时的农村家家条件都不太好,睡觉的床铺和被褥勉强只够自家人使用,如果有客人留宿,主人家就要有人到别人家“搭歇”(借宿的意思),好让出床铺给客人。儿时的我就是我家出去“搭歇”的首选之人,但是让我感到最烦心的事,出去“搭歇”首选人家也就是我的邻居表伯家,因为他家就他一人。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说:“到你表伯家去。”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是那么的不情愿,但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挪到表伯家门口,喊一声:“表伯,我家来客人了,要到你家‘搭歇’。”“噢!”此时的怪人回答总是那样不经意,声音是那样的轻。
晚上,我躺在怪人的旁边,他斜倚在床的另一头,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看着那不知名且又厚又旧的书,象砖头一样。此时我是不敢随便翻身,不敢咳嗽,生怕打扰他,怕怪人发怪脾气。而之前他曾对我父亲说过:“小孩睡觉喜欢蹬被子,容易着凉。”就这样,我每次都是在紧张而又耽心中迷迷糊糊睡一宿,第二天醒来,浑身又酸又痛。象此类的“搭歇”每年都有好几次,但我感到奇怪的是怪人从未对我发怪脾气,而且晚上睡觉时,我还隐约地感到有一双手不停地在为我掖被子,把我露在被褥外的脚又重新盖好。
渐渐地我与怪人“搭歇”那种紧张的心情些许放松起来,有时还与他聊上几句。“你经常看的是什么书?”我问,“中医”,他回答我时还从他那破旧的老花镜上面乜了我一眼,“你长大后就知道”,说完他便不再理我,自顾看那“砖头”。自从有了与怪人这次短暂闲聊之后,我与他的距离好象又拉近一些。闲来我有事没事也喜欢到他家串串门,有一句没一句聊上几句,他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来啦”!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随手翻翻他摆在床头桌子上的“砖头”,有《三国》、《说岳》、《中医接骨》和其他我也说不上名字的书,虽然这些书我当时看不懂,但有些书名却与我家的“藏书”同名,我不觉兴奋起来:“表伯,我家也有与你同样的书,不过都是‘小人书’”。“你真有”?我感觉到这是怪人第一次用吃惊而又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你也喜欢看这些书”!他的声音好象提高了一个八度,眼睛也明亮了许多,好象遇到知音一样,“那你拿来给我看看”。在我珍藏的“宝贝”一下子得到怪人的认可,我激动地一溜烟跑回家把家里所有的“藏书”都抱过来,他翻了翻,从中选出一本《武训传》对我说:“你知道武训是什么人吗?”。我迷惑地摇了摇头。他说:“武训这个人从小家里非常穷,读不起书,受别人欺负,被人诬为“讹赖”,他深知没有文化的痛苦,决心行乞积资兴学,他高尚的行为为后人所敬仰。听他这么一讲,我才发觉“怪人”还是很有学问的。此后,我只要认为好看或者不太明白的书,都会拿来给他看,他总是津津有味地为我讲解书中的人物,故事的来龙去脉。我当时感觉他就是我见过最有学问的人。
我上中学后,逐渐了解了他的一些身世。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他因行医助人,被打成“四类分子”。据说他还有一项特别的本领——空手接骨,但是我从未见过。我想,可能因为他有这样的特殊身份,所以他不再与人“搭闲”,不想因此而牵累别人,这就是村里人称之为“怪”。他呢,反而落得个清净自在。
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常把学校里的见闻和社会上一些不平之事说给他听,他总是劝导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不论发生任何事多从自身找原因,少责备他人,或者说,不要总强求别人能给你什么,那你又能给别人多少呢?当时我对他说的话,还是一知半解。在与他以后的闲聊中,我还知道他也是个穷苦人出身,解放前父母就早早过世,解放后,政府考虑他无亲无靠,就安排他到外面学习中医,学成后好回乡为大家除病减灾。可惜在“文革”中,他却被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此后他就变成了大家眼中的“怪人”。
“文革”后,他得到“平反”。但他并没有责怪政府,总是说:“我欠政府的太多,我的事不想过多的麻烦大家,我还能劳动,还可以自食其力。后来,农村兴起“敬老助残”,办起了“敬老院”,“鳏寡孤独”和残疾之人可以免费进“敬老院”。乡村一些干部都动员他去安享晚年。可他还是那句话,“我现在可以劳动,我不想让别人白白养活”。
再后来,我到外地上学去了,工作了,回家的次数也少了,看望他的机会也少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还抚摸着我胳膊问我在外面工作还好?外面的变化是否大?那时我才发觉表伯老了,腰更弯了,浑浊的眼睛已经失去往日明亮。去年春节我回家,父亲一见到我就对我说:“你表伯死了,他是自己跳长江的,在他走之前,还多次问到你的情况。”据说他临走的那天,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家房子的四周也扫得干干净净,屋里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老了,不能自食其力了,不想给大家和政府添麻烦了!”
我望着他那间低矮而又寂静的小屋,不正与他人一样吗!那源源长江之水也正是他梦系之地,奔流不息一并带走他所有的怨和哀,而留给我的却只是敬仰与感慨……
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