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因缘，倾一场天下
楔子
苏添和出生的时候，正值东越国打了一场百年不遇的胜战。那一战几乎将敌国打的万劫不复。
皇帝大喜，亲自于城门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苏阳亭。天空中出现蓝紫的光。紫气东来，祥云预兆，预示帝国强盛太平。
身怀六甲，仍出城门迎接的将军夫人，此时临盆。
全城欢喜。
皇帝御赐名字，添和。
（一）
月如霜，人倚墙。歌舞盛世太平享。
笙歌曼舞的高墙之内，人们总是在欢庆一些乱七八糟的无聊之事。比如纳了一房小妾，比如生了一个小娃，又或是七十大寿，又或者是收了个干女儿。
此时，苏府内将军夫人正为收了一个干女儿而大摆宴席。据说这干女儿原是苏府的一名歌姬，因救了落水的夫人而得到她的青睐。
一朝飞上枝头，从此与我们这些下人陌路殊途。
叶灵颜身穿紫色锦服，发配紫色金步摇，端坐酒席，贵气优雅，俨然真正的大家小姐。那个时候，我和其余姐妹正在歌台之上翩翩而舞。眸光回潋，水袖飘扬间，仿佛与台下静坐的人们隔了万水千山，碧落黄泉。
叶灵颜虽成了苏府的小姐，对于我们这些曾经的姐妹，倒也是依旧客气。只是身份不同了，她再怎么一如既往，也总是有人不屑一顾。
不就是运气好吗，显摆什么？
是啊，指不定夫人落水就是她设计的呢？
假好心……
这样的话每每在叶灵颜经过的时候，在她向我们表达昔日姐妹情之后，或是她对下人客气有礼的时候响起。
叶灵颜也不是不知道的，她心思单纯，对于这些流言，又不敢告诉苏夫人，就只好跑到我这伤心诉苦。
我总是这样安慰她，这是你的福气，别人嫉妒不来。
每每这时，她抬起头看向我，眼里是不胜感激的光。
我让夫人将你调来我这吧？她说的小心翼翼，生怕我胡思乱想。我不是那个意思，去我那……
我忙截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是把我当姐妹，而不是下人。
这么说你同意了。她很开心，仿佛一个要到糖吃的小孩。我握紧她的手，我们本来就是姐妹。
（二）
苏添和是苏府的公子，也是东越国的少年将军。老将军死后，他便是夫人的一切，苏府的一切。
他喜欢打战。但是东越国自二十年前那一战，成了中原大陆的强国。除了一些山匪流寇，几乎没怎么打过仗。
所以他也郁闷，而那个时候他会抱着我，倾诉他的烦恼与担忧。
东越国虽然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可是，这样的表象也是致命的伤，人们躲在安乐太平的屋子里醉生梦死。而看不到外面已是楚歌四面。
当年几乎亡国的西国如今正在慢慢恢复和强大，而北面的赵丽国近来屯兵百万，虎视眈眈。南面有云国，虽是小国，却是占据南面门户的兵家必争之地。凡此种种，他多次上奏朝堂，却都被那一群顽固不化的老臣逆驳。
而当今天子年近花甲，不似当年壮志雄心，一心只求安逸。
他感叹生不逢时，感叹怀才不遇，感叹时运不济。
那你就灭了东越国，自己做皇上。我笑道。这样的话已是大大的忤逆，足可诛九族。可是他却只是笑笑，语气带着宠溺，缘音要是喜欢，灭了这天下又何妨。
这个时候，我会故作惊喜地搂着他的脖子，向他撒娇，可要说话算话。
是啊。他也会顺我的意，捧着我的脸，细细摩挲，本将军何时骗过缘音。
（三）
我到了叶灵颜的屋里后，她一直不曾让我做任何事。闲来让我陪她下棋，赏花。就连磨墨都不让我动手。
我对她说，你现在是小姐，不应该这样。我只是一个下人。
可是她却摇头，你是我姐姐，我怎么舍得让自己享福，而让你受苦呢？
她这样说，我便不好再推辞。她总是把苏夫人送的上好胭脂凝露膏拿来给我。说妹妹有的姐姐也应该有。
渐渐地，我的双手变的纤长光洁，柔滑细腻，褪去了一直以来的薄茧。
像我们这种从小就是为奴为婢的人，早就粗糙惯了。如今望着这双光洁的手，以及越来越细若凝脂的肌肤时，心里总闪过一丝丝的不安。
可能是一直以来的小心谨慎让自己多心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我怎么能怀疑自己呢？怀疑自己最好的姐妹。
可是事实往往令人残酷。
那日突然来了兴致的老皇帝，驾临苏府。
苏夫人叫了叶灵颜去敬茶觐见。意图很明显，苏老将军一死，苏府在不断衰落。而苏添和又因为几次上奏被驳，苏府前途堪忧。
叶灵颜是苏夫人一早就想好的棋子。敬献皇上，换的苏府荣光。
那天，叶灵颜央我陪同。说自己初见圣颜，难免害怕。
我也并未多想，直道她是真的怯场，就陪了去。
我不知道命运会这么作弄人，更不知道叶灵颜单纯的表象下竟有那么深的城府。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可以依靠。
那日最终被老皇帝召进宫的不是苏府的小姐叶灵颜，而是她的贴身丫头纪缘音。
她不让我做事，是因为她知道，我若不是粗肤黄面，容貌一定胜她百倍。
最后，她拉着我的手，眼泪簌簌地流，姐姐，对不起。
我只道，老皇帝年迈，你不愿嫁也是应该。然后，甩开她的手，笑容满面，是姐姐不好，都没有替你想过。
（四）
苏添和来的时候，一堆宫人正在忙里忙外地为我梳妆打扮。今夜，我就要离开这，离开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苏府。走进那杀人不见血的宫墙。
他来拉着我的手，你不要去。语气坚定，带着决然。
他是皇帝，你斗不过他的。我望着苏添和眼里陡然升起的恨意，一字一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何况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
他将拳头捏的很紧，青筋暴露，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离开的时候，他说，你等我。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想，因为入宫的宫灯已经点亮，太监尖细的声音已经响起。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万丈深宫，佳丽无数，三千粉黛争奇斗艳。不久，老皇帝便厌倦了我。我独自待在凄凄惶惶的后宫，看着御花园的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偶尔也会在御花园里遇见他。只是那时已经形同陌路。他朝我行礼，说微臣见过娘娘。礼貌客气，却也疏离。仿佛以前的一切不曾存在。
他娶了十九公主，做了本朝驸马。苏府再不用让一个小小的奴婢来维持苏家的荣光。
这期间，叶灵颜进宫看我，那时，她也被苏夫人许配给了一个朝廷小官。
见了我，仍是不停地道歉。姐姐，我对不起你。其实我一直喜欢苏添和，我以为没了你，他就会看得到我，没想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心如止水，前尘往事也只当做了一场梦。
我对她说，没关系，我不怨你。谁让你是我的妹妹。
最好的妹妹，最……
姐姐，她扑到我的身上，眼泪汹涌，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道歉。一声一声。
（五）
入宫第三年，已过花甲之年的老皇帝终于一病不起。
宫内人心惶惶。
彼时，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战火终于燃起。宫内诸皇子夺位的戏码也在不断上演。仿佛一场让人等待了很久的大戏，正在缓缓拉开序幕。
内忧外患，扰人不断。
而我，置身事外，整日绣花饮酒，与世无争。
我不入世，世事却会找上我。苏添和叛变，百万大军踏破皇城。破城那日，城上冷风猎猎，旌旗招扬。他附在我的耳边对我这样讲，你要天下，我便取了天下给你。
三年，他用了整整三年，从一个从不打仗的挂名将军到现在身披战甲，血溅沙场，仅仅为了一个我。甚至不惜娶了公主来增加实力。
得到老皇帝的信任，夺得兵马大权。
当年的一时戏语，成了真。有人愿为了你，倾覆天下，有人因为你一句话，送了天下，为什么我却没有一点快乐。
心里满满的都是悲凉。
身染重疾的老皇帝受不了打击，终于驾鹤西去。
苏添和登基为帝，我却不是皇后。
那时候朝中风云变化诡谲，群臣反对。而外面三国联手攻打东越。
苏添和叛变，给了三国借口。打着替东越前朝不平，除去乱臣贼子的名号，要匡扶前朝太子。
内忧外患，令苏添和变得喜怒无常。常常大发雷霆，宫女太监都不敢近身。
后悔吗？我曾经这样问过他。
我只后悔当了皇帝，却并不后悔送你天下。他这样说，眼里的款款深情却让我忍不住落泪。你恨我吗？我让你在这寂寞深宫里独自呆了三年。
我摇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知道你会来救我，一直都知道。他轻轻拂去我脸上的泪，吻上我的眉心，一遍一遍，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一切真的过去了吗？
（六）
三国联手，东越国多年积弱成的弊病一并爆发。
高门子弟无良将。
仅仅三月，强盛的东越国就被占了半壁江山。苏添和越来越忙，越来越烦乱，越来越频繁地发脾气。宫里人人自危。
天下动荡，民心涣散。
到最后，苏添和不得不御驾亲征。
临行的那天晚上，我靠在他的怀里，天上的月亮很远，也很妖异。树影婆娑，御花园内是前所未有的静。
我们相互依偎，久久不语。
天明的时候，他说，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封你为后。
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然后，安静的皇宫来了一位本不该出现的人。
（七）
苏添和虽然谋朝篡位，可是多年在军队的威望，出生时的紫气东来，以及东越前朝的腐败懦弱，让百姓士兵奉他为东越国的救星。
君王御驾，士气大振。
东越国虽多年积弱，实力却始终强盛。经过苏添和的一番整治，战斗力迅猛上升。
很快，苏添和就收复了大片失地。三国军队被打的节节败退。
千军万马汇集于沙场之上，金戈铁马过处，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惨烈，残忍，沧桑。
那样的胜势，却在突然的一刻，戛然而止。
我望着苏添和突然停下的动作，望着战场上那么多双不可置信的眼睛，望着漫无边际的尸山海骨，望着突然暗下去的天空，望着父王得意的笑。望着已经投降的苏添和，望着愤怒不已的东越军队，泪如雨下。
空旷辽阔的战场上，我站在西国的军队里，看着他对我笑，看着他为了我背负东越国的仇恨，背负万世的骂名。
然后听见他说，我对不起东越的子民，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对不起信任我的军队，对不起全天下。
声音嘹亮，沧桑。在辽阔的战场唱出了悲凉。生命的绝响。
然后他看着我说，却独独对的起自己的心。
我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想跑过去抱着他，却被西国的士兵拦住。
他说，我用自己的命来偿还。
那一刻，我只看到他的剑，在空中轻轻地落下，看到那些血，漫无边际的血在空中炸开了花，寂寞而悲凉。
世界安静了，大地荒芜了，谁的心也死了。
（八）
我是西国的公主，出生的时候，正值西国被东越国打的几近覆灭。西国的王，也就是我的父王，为了赢，为了一洗耻辱，为了匡扶西国，也为了再次称霸中原大陆。
不惜将刚出生不久的我，以及小我两个月的妹妹灵颜送去了东越国。一番安排，我们两个进入了名满天下的苏阳亭苏将军府上。
我和妹妹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职责。
万事小心翼翼，因为稍行将踏错就会功亏一篑。
那个时候，我们计划好一个在苏府收集情报，一个去皇宫毒害老皇帝，只要老皇帝一病，到时诸位皇子纷争，东越国一定内乱。我们趁此发兵，定能一举成功。
我设计让叶灵颜救了落水的苏夫人，好让苏夫人名正言顺地送她入宫。
只是不曾想，叶灵颜会为了苏添和，而设计我。
也不曾想，苏添和会把我的一时戏语当了真。那个时候，对于他，也不过只是利用。他是少年将军，虽无实权，毕竟是名将之后，受人爱戴。在他身边，得他信任，就不会让别人怀疑。
苏添和御驾亲征的那一天，叶灵颜来找我，她说，父王恐怕支撑不住，要我回去帮忙。她说，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能这么付之一炬。苏添和肯为了你谋反叛国，也一定会为了你投降西国。
那时候，我只是想知道，苏添和为了我，到底会牺牲到什么样的地步？
只是想知道，他送我的天下，没了他，是否还会送我。又或者我只是想要西国好，想要父王好，想要西国的子民永远记得我这个公主。为了他们隐姓埋名，吃尽苦头，受尽屈辱的公主。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到底怎么了。
只感觉那种叫悲伤的情绪一直笼罩着我，不断地进入我的五脏六腑。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流窜。昏天暗地的冷。
直到那一刻，面对唾手可得的胜利，面对君临天下的将来，面对万马千军，面对千万人的不解与愤怒，他却仅仅为了我，放弃所有的一切，承受所有的一切。
其实答案早已知晓，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会为了我，覆了这天下。会为了我，不要这万里江山如画。
我只是想不到，他会那么惨烈，用自己的命来偿还。
他用他的命，向天下人交代。
可是，他却独独忘了我，他从没问过我答不答应，从没想过我想不想要。他只是依他自己的想法给了我将来，给了我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苏添和，我恨你。你不知道，没有你，就算坐拥天下，就算荣华富贵一生，就算万世敬仰，对于我，却无异于凌迟的折磨。
世界那么大，人这么多，没了你，也只是荒芜。
（九）
无数的记忆在脑子里排山倒海。
刻骨铭心，断人肠。
他曾经为了讨我欢心，宠溺地对我说，缘音要是喜欢，灭了这天下又何妨。
入宫的那一日，他带着悲伤，带着决然说，你等我。
为了我的一时戏语，他攻破了皇城。冷风萧杀的城楼上，他附在我的耳边，你要天下，我便取了天下给你。
他也因为皇城军务，天下大计而忧心忡忡。可是他却对我说，我只后悔当了皇帝，却并不后悔送你天下。
我记得他温柔的眉眼，记得他轻轻拂去我脸颊泪水时指尖的温度，记得他小心翼翼地吻我的眉心，记得他怀抱的温暖。却独独忘了他的容颜，最是刻骨铭心，也最容易忘却。
只记得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为了我，放弃了一切。
我对不起东越的子民，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对不起信任我的军队，对不起全天下。
然后他看着我说，却独独对的起自己的心。
那一刻，已是地老天荒。
（十）
后来，有人说，西国的公主疯了。
她见了人，总嚷着我不要你的天下，你为什么要给我天下……
然后是哀伤的哭泣。
有人说，缘音公主出家了。
也有人说，公主已经死了。
之后，再也没有人说起，仿佛一切从来如此，什么也没有发生。人们只是奇怪，当年军队势如破竹的东越帝为何会在最后一刻自刎疆场。
可是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
传说在流传中面目全非，谁也不记得当年那场倾覆天下的爱恋。
抛却江山如画，只为换你笑靥如花。江山嘶鸣战马，站着眉目依旧的你啊。覆了天下也罢，始终不过一场繁华。
谁将浮云笑生死。万里河山不过一场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