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韶华舞流年
（一）
我嫁给苏言西的那一日，苏州城十里红妆，锦绣妖娆。众人纷纷羡慕得月楼的依依姑娘好命，能得苏家少爷的青睐。
三媒六娉，八抬大轿，场面不输任何大家小姐。
但其实我和苏言西，也不过一面之缘。
他是苏州城锦绣山庄的少爷，而我只是个落魄到不得不卖身青楼的农家姑娘。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人，却因为她的一句话，成为夫妻。
应小月，得月楼的花魁，恬静秀雅，斯文端庄，擅长书画，通诗词，懂音律。是苏州城里出了名的才貌兼得的女子。却不幸沦落青楼。
整个得月楼的人都知道，苏言西喜欢她。
（二）
那一日，得月楼里来了苏州城的几个大老板，讨论完生意上的事，就叫了几个姑娘，喝喝酒，聊聊天，顺便干点这样那样的事。
我不过是得月楼里刚来两天的新人，什么都不懂。可是红妈妈却让我出来招待这苏州城的贵客。她说现在的客人喜欢像我这种刚出来的新人，什么都不懂，有新鲜感。
我虽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也隐约觉得这并不是好事。
进了雅间，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大男人搂着姑娘上下起手。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仍是忍不住紧张害怕。
那些客人见了我，淫邪的笑容立刻浮在脸上，小妹妹，新来的？瞧你紧张的，哥哥我们是不会害你的，我们……
他们笑得越来越肆无忌惮。我直觉的想逃。手也抖得厉害。一不小心就将手里的酒洒在了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身上。
我吓得直道歉，他却顺势将手搂在我的腰上。小妹妹，陪哥哥玩会……
我本能地拼命挣扎。挣开他禁锢我的手。
啪。
他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眼里是满满的厌恶和不屑，婊子，都进了这里还跟大爷装清纯。不识好歹。
我只好无措地站在那里，也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一个劲直道歉。
叶老板，何必跟一个丫头计较，来这顿饭我请了。一直坐在一边角落的男子开了口。我抬起头看他，他拉了还一直在骂我的叶老板，亲自为他倒了酒。
那个叶老板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吓得忙缩回了目光，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各位大老板，我们家的小月来了。红妈妈适时地出现，解了我的尴尬。然后我就看见了这个名动苏州城的美人，应小月。
她一身月白的衣裳，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着，如云的墨发随意披在肩上，仿佛误落凡尘的仙子。
其实我见她的次数也不多。若不是这种大客人她是不会出现的。
她的美，她的气韵，让所有人震惊。刚刚还直骂我的叶老板此时一张嘴笑的能塞下一个鸡蛋。
苏言西看着他，目光是说不清的复杂，小月，我等你很久了。他说的很轻，语气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而应小月只是对他淡淡一笑，拿着酒杯，突然倒向叶老板的怀里，笑的魅惑，叶老板，我敬你。
所有人都不解，就连见惯了风月场的红妈妈也愣在了那里。谁也不明白为何一向冷淡清雅的应小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叶老板已经笑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喝着应小月喂来的酒水。
好喝吗？
好喝，好喝……叶老板忘乎所以。
小月，苏言西像发了疯似地推开了正一手搂着应小月的叶老板，我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应小月望向他，脸上已经没有方才的妩媚，冷若冰霜，除非，你娶了她。
她将手指向我，苏言西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就连一脸怒气的叶老板也直盯盯地看着我。红妈妈看了看我，笑道，小月，开什么玩笑呢？苏公子怎么会看得上依依呢？你这不是给妈妈我添乱吗。
应小月不说话。她将视线停留在苏言西身上，仿佛一定要他同意。
小月，苏老弟怎么会娶这青楼女子？叶老板一改刚才的愤怒与荒淫，语重心长，你这是在为难他。
应小月，苏言西，他们彼此望着对方，一个眼里充满恨意，而另一个则是懊悔，祈求，不解，最后化为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让人读不懂，看不透。
好，我娶她。
久久沉默后，苏言西缓缓地道，我苏言西会娶她。
然后，应小月就笑了，笑的绝美而灿烂，恭喜你。
（三）
谁都会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游戏，所以谁也不会将它当真。
那日之后，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依然待在得月楼里。只是红妈妈怕我再得罪客人，就将我留在了后堂打杂，顺便学习一些待客之道。
可谁知半月后，苏言西带了彩礼，替我赎了身，向得月楼提亲。他说，他已经征得家里同意，娶我进门。
直到坐上那八抬大轿，我还依然惶惶然如身在梦里。
外面锣鼓喧天，吵吵嚷嚷，我只觉得头昏脑胀，不知所往。
谁也不会想到，苏州城苏家的少爷会那么隆重，张灯结彩将一个青楼女子迎进门。我不知道这是一场游戏，还是一场梦。
为何这般光怪陆离。
（四）
苏言西将我安排在了苏家在城西的别院。
他其实已经有明媒正娶的妻子了，这也是应小月无法原谅他的原因。倒是苏家的老人没有似一般大家族的刻板保守，对于我，也并未过多刁难。
只是嘱咐苏言西莫要忘了旧人。我看着站在苏老夫人身后已经挺着大肚子的少夫人，她看着我，一脸善意，言西就麻烦你照顾了。
其实我心里挺愧疚的。
身怀六甲，还要强颜欢笑，对着另一个女子说，你要好好照顾相公。
城西别院，安静寂寥，除了几个丫鬟仆人，几乎没有别人。苏言西自从娶了我，便再没看过我。
听丫头私下说，他日日在得月楼买醉。整日吵着要见应小月。只是应小月总也不理她。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可以伸手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可以因为情人的一句话，娶了一个青楼女子。可是娶了以后，又念念不忘昔日旧情人，跑去日日买醉。而且家里还有个身怀六甲，温婉贤惠的妻子，他却不管不顾。
我呆在城西别院，已经将近一月。日子闲适逍遥，再不用担心因为学不好规矩而被打骂，不用担心红妈妈会逼着我接客。
闲来无事，就在别院里开了一个花圃，种了很多花花草草。
打发无聊的时光。
（五）
苏老夫人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拿着一把小铲子在花圃里除草。
满身的泥，摸样狼狈。见了她，慌乱扔了手里的东西。
我以为我会挨一顿骂，可是那老夫人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向客厅去了。我忙回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跟着去了客厅。
言西在得月楼，你想办法让他回来。老夫人看着我，口气甚是无奈，我以为他娶了你，就不会再和那妖女有瓜葛。
啊？我听得并不明白，想要问的清楚些，老夫人却什么也不说了。
临走的时候，一再嘱咐我，将苏言西带回来。
没办法，我只得去得月楼寻他。
红妈妈一见了我，亲切热络的仿佛不是那个曾今对我挥之则去，呼之则来的老鸨，而是真正的母亲。
我笑笑地应承。
那个时候，苏言西正醉的一塌糊涂，倒在桌子上，嘴里喃喃的全是小月。
红妈妈在一旁解释，小月去了扬州，根本不在，可是他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依依，你快去请个大夫，他喝了那么多酒，恐怕……
我知道。我淡淡地道，红妈妈，你帮我叫几个人。
（六）
苏言西回来后，一直酒醉不醒。
我请了大夫，煎了药，一点一点喂他喝下。大夫说他酗酒过度，已伤及郫肺，让他好好休养。
苏言西醒来后，看了我很久，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他失忆了，慌忙出去找大夫，可是大夫来了之后，说他一切正常。
他看着大夫，有点愧疚地道，一时，又麻烦你了。
苏一时看着我，笑的意味深长，我倒不麻烦，只是这位夫人，一直连夜不停地照看你，你应该感谢她。
听说你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夫人，莫非就是她？
应该吧。苏言西答的模棱两可。
原来他娶了我这么久，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摸样？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其实本来就是一个笑话。
苏一时似是看出了我的困窘，收拾好他的药箱，又嘱咐了我几句，就走了。
房里只剩下我和苏言西。
沉默，静寂。
药快好了，我去给你端来。我受不了这种无言以对的尴尬，只好找了借口逃离。
你不要恨小月，不能怪她。他说的很轻，却一字不漏全进了我耳朵。我现在恨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不是聋的。
不过既然他表明了态度，我也应该好好地说明我的立场。
我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明白感情的事不可勉强。我应该感谢你和小月姐，让我脱离了青楼苦海，又怎么会有怨恨呢？
你真这样想？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我，却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欣喜。见我点头，他更加开心，然后他说，我会对你好，像妹妹一样。
我说，好。
这样多好，皆大欢喜。
谁也看不清谁的悲伤。
（七）
自从各自表明态度后，生活也渐渐脱离了尴尬。
苏言西也常来别院。除了对应小月一番执着深情导致不理智外，他其实是一个很有风度和内涵的男人。
博学多才，在生意场上也是少年得意，游刃有余。
他来的时候，我就泡上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与他静坐漫聊。听他跟我讲北国千里冰封的景观，讲前朝历史的兴衰缘由，将天南海北的风俗民情。反正他知道的都与我讲。
对于我这个从小就没走出过苏州城的小女子来说，这些东西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听着听着，人也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大漠风沙，天池净水，草原牛羊，古战场的荒凉，海市蜃楼的神奇……
我说，我以后一定要走遍天下，一定要将这些全部看遍。
苏言西却说，你想走遍天下就必须先学会读书。古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道，读书百变，其义自见。
我还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笑着接道。
不错嘛。好好学，将来我带你一起去游遍天下。
（八）
苏家少夫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苏言西带着我回了锦绣山庄。老夫人一看到我，亲切地将我拉着坐在她身边，又叫奶娘抱了小少爷给我看。
小孩刚喂完奶，睡着了。小脸皱着，看不出像谁。我看着挺害怕，老夫人善解人意地道，刚出生的小孩都是这样，将来你和言西的孩子也会是这样的。
说完，特地拿眼看了看苏言西。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苏言西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八风不动，置若罔闻。我被老夫人看得不好意思，不禁红了脸。
一顿饭下来，人已疲惫至极。
回到别院，已经月上中天。我洗完澡，刚想躺倒床上，却发现苏言西已经躺在了我的床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毕竟呆过青楼，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转身想跑，苏言西已经揽住了我的腰。他的意识已经模糊，头抵着我的颈脖，缠绵摩挲。
我奋力挣扎，却奈何终是人小力微。
命运几番弄人。
（九）
自从那夜过后，苏言西再没有回过别院。
我只当做了一场噩梦。依然每天去花圃里拈花惹草，只是再没了以往的兴致。拿了书，告诉自己要好好看，努力用功，以后才可以靠自己。
这段时间，老夫人常来。只是静静地坐在花圃前，不说不语。
我感觉奇怪，可是又不想多事。毕竟是长辈，话多错多。
可是突然有一日，她将我叫道面前，你想不想知道应小月的事？
我不置可否，她指着我们面前的花圃，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吗？我茫然地摇头。
这本来是一个荷花池，曾经死过一个女人。
我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这里死过人？我可是每天呆在这里，怎么没人告诉我。
她见我受了惊吓，拉着我的手道，我们回屋里说吧。
那个死了的女人叫应若水。
那是？
没错，她就是应小月的娘。当年也是名冠扬州的美人。那时候，老爷还年轻，难面轻浮。娶了我没多久，就将应若水也娶进了门。
妻妾争斗，古来有之。应若水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次和我起了争执。老爷没有护着她，她竟不惜离家出走。老爷将她找到时，她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女孩。
她说，是收留她的人的孩子。
老爷问她那个人是谁，她宁死也不肯说，后来受不了折磨，投进了荷花池。
我后来想，也是我对不起她，若不是我当初那么争强好胜，她也就不会离家出走，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是非曲直了。
他们将我安排在别院，也是为了避免悲剧再发生。
（十）
应小月从扬州回来后，苏言西却不在得月楼。
我坐在得月楼楼上的雅间内，对面坐着的就是助我脱离苦海的应小月。
她淡淡地看着我，不知苏夫人找我有何事？
全苏州城的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苏州美人应若水嫁给了苏家老爷；全苏州城的人也都知道，应若水的女儿不是苏老爷的女儿？
所以我才不是苏家小姐，而是青楼名妓应小月。她说的很平静，你不该走上这条路的，青楼自古就是女人的坟场。
你说是谁害我们走上这条路的。天下男人总是吃着碗里惦着锅里，没一个是好东西。你说对吗？
她看着我，面无表情，你疯了。
（十一）
应若水离家出走，被蛇咬伤，是一个路过的农夫为她吸了毒血，救了她。后来农夫同情她的遭遇，收留了她。
日久生情，往往是这么而来，他虽只是一个乡野农夫，却待人善良淳厚，不似富贵男人三妻四妾，朝三暮四。
她已经厌倦了苏家的妻争妾斗，所以宁愿做一名乡野农妇。
一年后，应若水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孩，起名沈月月，沈依依。
后来苏家找来，他们各自带一个小孩逃离，说好在渡口会合，不曾想，应若水与沈月月会被苏家找到。
苏老爷怨她丢了苏家的脸面，对她一点昔日情分都不念，严刑逼供，她终是受不了，投进了荷花池。
一片混乱中，沈月月不知所踪。
这些年来，苏老爷日日后悔，老夫人也一直自责，所以才会对我这个青楼女子这么宽怀纵容。只是他们始终接受不了应小月，除去应小月青楼女子的身份，他们也在怀疑她其实并不是什么人的孩子，而是苏家的骨肉。
他们找应小月谈过，可是应小月执意不肯承认。其实他们不知道，应小月是真的喜欢苏言西。
我历经波折才打听到，当年的苏家不愿意养育这个他们视为耻辱的野种，是应若水的昔日姐妹，得月楼的绛红姑娘收养了小月。我找到应小月，告诉她全部的事情，让她助我进入苏府。
她自然不肯。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终究狠不下心恨苏言西，直到她知道苏言西其实早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才决定不再理会苏言西。
我和应小月虽是双胞胎，长得确是一点也不一样。她继承了娘亲的美貌，而我不过中人之姿。所以不会有人怀疑我与她有关。
顺利进入苏府，可是苏言西却视我如无物。为了让他看得到我，我让应小月，不，沈月月，去了扬州。
后来计划一切顺利，只是没想到……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已经微微凸起。
难道我真的错了？
还是像她说的，我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谁知道呢？
（十二）
苏言西来找我，他说，我会对你负责。那个时候，他看着我，眼里却投射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你是不是对少夫人也是这样说的，娶了一个又一个，不过都是应小月的替代品。
他只是沉默。
后来，颓然地离开。
而再见到苏言西，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老夫人在城外的修缘寺里找到了他。他看到我，说，依依，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应小月已经回来，你不再去看看她吗？
他没回答我的话，而是跟我说，前尘往事如梦幻泡影，我早已不在乎了。世间情爱不过空妄，施主，你们请回吧。
从此古佛青灯，再不累世俗。
（十三）
随着苏家独子的出家，苏老爷慢慢老去。苏家慢慢没落，昔日光环不复存在。我以为我会很开心，心里却是空空的。
后来我带着我的儿子，辗转各地。游历年少时向往的天下奇观，江山胜景。却再无当初的兴致盎然。
蓦然间想起那个人曾说过，好好学，将来我带你一起去游遍天下。
可是一切终究也只能成为回忆。
因为我跟苏言西说，你和小月是异母的亲兄妹。应若水是气你爹，才说小月是别人的孩子。所以他颓然离开，出家为僧。
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心，在那时就已经死了。
（十四）
后来在西湖边，遇见了应小月，她已经嫁给了一个富商，看见我，也只是微微一笑，言西还好吧。
好。我答，一瞬间眼泪在心内肆虐，我忙找了借口离开。
应小月不知道苏言西已经出家，她以为她让给了我苏言西，给了我幸福。所以那个时候，她对我说，我们的姐妹情谊到此为止。
世界仅仅只留下我，独自守着清风明月，什么都不得。
仿佛一生都活在一个笑话里。
一生都是虚无。
一杯韶华舞流年，再不是旧时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