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
长生
佛缘塔上钟鼓楼,日暮时分,寺钟空鸣,四方来客便跪拜佛前,恭恭敬敬,聆听梵音佛法。平安庙里求平安,如意桥边求如意;好利者为利,好色者为颜。即使富贵名位皆得,也定要在长生殿,求一个长生不死。
山麓袅袅,群山环绕。
长生殿的香火终年旺盛不断。
师父说,众生贪婪,人心不灭,是故庙寺长兴,兴而不灭。
三跪九叩,一步一伏,磕长头,一路从山脚辗转到山顶,及至长生殿外,尚需沐浴斋戒焚香三日。只为在这世人传说的恢宏大殿内求一生祈望。
佛观万象,万象皆虚。
是故佛曰:一切皆为虚幻。
师父说,名利身外之物,他们以及富贵,便只对生之愿长生不已。
一声叹息。
观不出喜悲。
掌管寺内伙食的师兄说,“这人间烟火最盛,不是海味山珍宫廷焰火,而是这沉积佛家拈香的素斋菜介。”我不懂,师兄又说,“任是这世间珍馐美味,又怎及得上我佛梵音三句的熏疗。是故这世间诸般景色,皆在此一庙一斋。”
我仍是不悟。
佛问
是夜,僧客竟归,长生殿烛火旺盛,长夜不眠。
金碧辉煌的宝殿内,佛主宝象庄严,慈眉善目,垂眸而观,悲悯世人。我不知他法眼向谁,观的又是谁心。是人心,又或者仅仅听那木鱼声声入耳。
守夜的小师弟打一哈气,歪倒在蒲团上熟睡。
殿内香火鼎烛,万籁俱寂。
忽而风吹烛灭,世间暗沉沉一片。
一声叹息,哀沉,绵长。
空中有声音传来,“你可信佛?”
我低下头,不敢注意声音的来源。一生为佛,是寺中所归,生来如此,死后化缘。
屏息而待。
空气浮动,人心摇晃。
我答,“不信。”已是衣襟汗渍,战栗不敬。
“为何不信?”
“不知,怎……怎信?”
“你,为何在此?”
“我……我不知。”
“迷途焉!”沉沉叹息,声音渐空,渐至飘渺,恍然一梦。
待醒来,浑身汗湿,只觉阴沉。细一看,殿内依然是一派烛火辉煌,小师弟近在眼前,“师兄,你怎地睡着了,早课要开始了。”
钟鼓楼上,钟声绵延。
又是一日光阴辗转。
祈愿
梵音百转,含笑而观,眉目悲怜,日复一日。我站在大殿内,望身前佛身法相,观身后人间百愿,竟不知是谁错谁对。人皆忧心,为这般,为那般,一刻不消停。
名寺外,香客络绎不绝。年近九旬的老者一路磕长头,匍匐在长生殿时,已是气绝而亡,那是为长生。西苑厢房,刚过及笄的女子,为着容颜姣好,容色常驻,已在西苑待了六载春秋,每日潜心礼佛。寺门外,赴京赶考的书生走马观花,抽一支如意签,道一声平安愿。待到来年高科登第,先为佳人,再为才名,及至生死,仍不忘长生一词。
富贵功名,情缠情痴,万相百态,终逃不过此间种种。或为情,或为清,长生殿内,缭绕的香雾下,众生平等,祈愿总不离此间一二。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我问
师父常叹,“人生百劫,何来长生?”
我问,“这世间可有长生?”
师父沉默不语。良久,方才缓缓,“长生可望,长生可凉,长生亦是磨难。”
我不解。
一身绫罗绸缎的人间富甲道,“这长生,可不变百年基业,可享尽世间荣华,美人香车,名驹宝马,甚至是古今帝王,亦望长生守其千秋霸业。你说,长生又怎会是磨难?”
那富甲远去的背影神气而坚定。这一世,因着前世苦难,得享荣华,而下一世,又不知身在何处。
最是高处不胜寒,此一生荣华,彼一生不知何处为家。
“万寿无疆自古是凡人祈望,即使零落成泥也愿苟延残喘,却不知,长生才是苦难。”师父叹息,“凡人不得,跪又如何?”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轮回
钟鼓楼外,青山,碧水,蓝天。蓝天之外,依旧是山青,水碧。
四时花开花落,天际云卷云疏。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我站在大殿内,突然明悟,这世间种种,不过轮回二字。万物既是轮回而生,必将归于寂灭。倘若长生,轮回不轮,万物又何以繁衍生息。
“你可明了?”空中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佛光尽染,百像接生。莲花坐下,跪伏着芸芸众生。
师父端坐佛前,手捻菩提珠,讲万般佛法,人是因果。
众人皆醉,唯我,听到那来自天外之音。
“是。”我答,“人,生而虚幻,执着尘缘不过弹指一挥,又何必念念不忘。平安,富贵,名位,长生,不过皆是种种幻象。世间游戏轮回重演,才是此间真谛。”
空中一声轻笑,“一生既尽,再入轮回,新生之时,人间万象又是一番景致。枯坐菩提,万载千年,一朝看遍人间冷暖,便只剩孤单无依。”
“奈何众人总是参悟不透,以为永生,便可尽享红尘三千。”
忽惊得一声雷霆,殿中万民瞬间惊醒。
抬眼而去,长生殿内,依然是明佛高坐,慈眉善目,目怜众生。
信佛
师父问,“而今,你可知世间为何没有长生?”
我点头。
“可信佛?”
我点头,“诸般佛法,皆是人心自定。佛在心中,亦在脚下。”
师父含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长生不可长。”
掌勺的师兄问,“师父说的是什么呢?”
我笑笑,“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错。”
师兄不予理会,想想说,“还是斋菜最好,卖利而生,消利而为。不求长生,只求现世。”
喧隐
很多年后,当长生殿的烛火渐渐熄灭,尘嚣喧隐。众师兄投奔他山别寺,寥落凄惶的寺院内,唯有师父静静坐在那里。
他不信佛,而万寺佛法依旧在各地生生不息。
我问师父,“为何让此处凋落?”
师父问,“你为何不走?烟火辽盛,此处已是断井残垣。”
钟鼓楼的声音再次响起,师父忽然笑了,“诸般皆佛,佛又不在。万法缘起,唯心而已。贪者多磨,名者失意,但求长生,不过是朝生暮死。”
怜悯
破落堪旧的寺庙,已鲜有人迹。长生不灭,世间又有什么是不会消灭的呢?
钟火鼎盛,盛极而衰,轮回因果。能守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心而已。
春生秋实,晨钟暮鼓,直至师父圆寂,我还依然呆在此处,木鱼声声,偶尔抬头观望那早已斑驳淋漓的宝相庄严,慈悲悲悯。
我知道,他怜悯的不是众生,不过是自己罢了!
长生不死,孤独才是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