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步
本来学会走路,却又得从头学习走路,不知是自己的错误还是命运的安排。
我肯定是学会走路的,走起路来也是很正常的样子。可是我走着走着就停止了迈步,这一停止我就失去了原来走路的样子。
重残躺在床上不用走路,可躺了半年后我就面对着走路的难题。医生给了一副拐杖,我手扶拐杖坐在床边怎也迈不开脚步。腿在身上,脚在身上,大脑一次次发出指令,腿和脚就是不肯迈步。医生搀扶着从床边站起,可腿和脚就是不停的晃荡。
返回家乡躺在炕上,时时刻刻都在盼着走路,可分分秒秒却是与炕为伍。一迈腿就是路,可我就是不会走路。一天天面对着报纸裱糊的墙壁,一行行读着,就是找不到教人学步的文字。
生命横陈,时间直立,多少个日子不见阳光。真的不愿就这样压缩光阴,真的期盼能找回原来走路的姿态和摸样。生命呱呱坠地不懂走路,可都不仅学会了行走,还学会了奔跑。
从炕上到屋里的脚地中间隔着一个火台,伤残前我上上下下从未感到困难,可现在它却成了我难以逾越的障碍。将残体移至脚地,必须经过眼前的火台。我不能跳上跳下,只能一次次将身子贴在火台窄窄的平面。腿在炕上,身子贴在火台上,双手紧紧抓着火台的边沿。就这样,一次次做着锻炼。
坐在青石组合的冰冷的脚地,目光可看见门外的阳光。透过敞开的门,可看见院落的宽敞,看见院里自由奔走的家禽,心想,什么时候能越过那道门槛,走进宽敞的大院,仰起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此刻,障碍是门槛,院落是希望。
坐在脚地,门口的阳光就是心中的希望,可不听话的残体总是绕不开黑暗的围困。快捷的目光与迟缓的残体,构成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整体。它以快速让我看见希望,它又以无望让我陷入梦想。咫尺之遥,天涯海角。
青石铺设的脚地透着冰冷,青石的表面落着一层灰尘,墙根角落处处集聚着尘垢。我像一把扫帚,我爬过的地面很快就显出清洁的光泽;我像一条受伤的蛇,僵硬的在老屋冰冷的地面扭动,地上的尘灰污垢很快就涂抹在我的身上。鼻嘴贴着地面,一股股难闻的气流拥拥挤挤钻进我的喉咙和鼻孔。在这无止境的爬行中,让我懂得:要想走进暖意的阳光,必须经历黑暗的冰冷,必须体验“一地的肮脏!”
我终于爬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终于将残体移至门外的阳光。阳光明媚,阳光温暖。坐在门外的阳光里,我久久将贫血的面孔面向蓝天上那轮生生不息的太阳。放眼远山近村,这挤窄了的心胸也豁然变得舒心开朗。
这时一个愿望又从心头诞生:何日何时能爬到院门外,看一看院外天地的景象!脚地比炕大,院比脚地大,并大的让我摸不着边际。伤残前走了很多年,从未感觉到这院的宽阔。宽阔与速度有关,与缓慢有关。站立与匍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坐在宽阔的院中,爬行却难以离开墙壁“远行。”
不能远行,机遇却在眼前,门框与墙壁成了我站立的支撑。我一次次扶着门框或墙壁向高度努力,却一次次将高度瘫坐为零。我终于站起了,今天我仍难以忘记第一次附着墙壁站起时激动的心情。
常人的迈步是纵行的,纵行着走向前方,我却是多了一道横向过程。从一道院墙的这头到那头,是我步步向前的印证。这样横向了多少个季节轮回已经忘记,但不忘的是我的那段横向人生。
离开家门的门框,离开家园的院墙,我就失去了身心的依靠。离开,面临着艰难的挑战、面临着四伏的危机。我一次次想离开,可一次次以失败告终。离开,坚决离开!我为自己下着命令。
终于离开了,我终于离开了支撑的墙壁,拄着双拐扭来摆去走了几步,心中就像争取到一缕阳光摆脱了一丝寒冷。孩子学步需牵着母亲的手,我的学步是扶着拐杖,拐杖宛如母亲一双不离不弃的手。
我是与拐相伴走出了家院。扶拐站着院门外,感觉院外的天地格外的辽阔而亲切。大山的翠绿,飞翔的鸟儿,我贪婪的吮吸着飘来荡去的花香,感觉又回归到人类的世界。
记得受伤躺在省城的床上,几个教授级人物对我下的断语:做三次手术在床上可以“坐!”这话意味着我这生别再想站立,别再想行走。这话一下子把我推向无底的深渊、无边的黑夜。
不服气就这样完蛋,不服气一生唯有黑暗相伴。不服气塑造了我,不服气再造了我。心想,如选择了那面炕,就只有横陈着压死时光。躺在炕上,脚地是我的希望;爬在脚地,院落又是希望;爬向院落,院门外就是希望。希望不断的转换,希望总在不远的前方。
我甩掉了那面炕。我从头学习匍匐、学习站立、学习迈步。今天,我虽然难以摆脱拐杖,但我因为有了重新学步,没有过早的消失在家乡老屋里那面炕上;有了重新学步,我才有能力走出我的家门,我的村庄,走向异地他乡。
步是学会了,学会的仅是一己独立特行的步。这样丑态百出走了多年,我突然发现,人生始终是个学习的过程;我也突然发现,人生旅途,难以消除匍匐的爬行,难以消除依托的支撑!我学会走步,却难以学会走路。道路如网,迷惑着我们的眼睛。
站立是一种形式,方向是目标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