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驾校(8-10)
在驾校(八)
我们用的油车场地,是驾校惟一一块测试场地,其他教练带的学员、以前考试不合格需要补考的学员都要到这块场地来进行考前测试,所以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在我参加测试前一周,过去的学生P来准备补考。他高中毕业去参军,在部队就学会了开车,转业以后给人开铲车。P对我很尊敬,张口老师闭口老师,好几年没有被人如此抬举了,我心里不禁有点飘飘然,就毫不客气地倚老卖老起来。P这么一叫,其他人恍然大悟一样,心想没看出来呀,这人隐藏得这么深,于是也开始称呼我老师,只有L还像以前一样叫我王大哥。被他们叫了几声,我倒觉得不好意思了,特别是F,年长我好几岁,平日我喊他老F,现在他喊我老师,老师应该仪表不凡,严肃深邃,儒雅飘逸,温良恭俭让,哪能像我一样不修边幅,嬉笑怒骂,任性随意,棱角分明,一看就是个没长大的老男孩。也许是我的惭愧被人看穿了,很快,除了P之外,他们都对我敬而远之了。
P测试过关,练了几天,就要去考试了。考试前一天,他自信满满地对我说,老师,我到下一科去等你了啊。韩夫子说过术业有专攻、弟子不必不如师之类的话,P也是这个意思:你是老师不错,但在开车这件事儿上,我走在你前边了。我笑着答应他,好嘞,我加油追。可是还没等我到了下一科,他的噩耗就传来了——他又一次不幸挂科了。后来,直到我拿到驾照,也没再见过他,据说在二科上,他又被毙了两次,前后一共四次,还不知道最后究竟过了没有。他这种情况,属于一再被毙之后,产生了心理阴影,场地上练得再好,一到考试就莫名其妙犯错,早先的自信心早已消磨净尽了。
P小子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也给了我一个警醒:再健壮的跨栏选手也会受伤,再老练的司机也可能考试被毙,像我这种初级菜鸟,稍有大意就是死路一条。场地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保守者主张不把技术练到炉火纯青决不去考试;激进者认为考试就是一种冒险,害怕被毙、怀疑自己技术差,就只能一直在场地上踏步踏,技术练到一定程度不仅不会再有进步,反而会出现反弹。在测试场地练了十天之后,我切实感受到后一种观点的正确,而且枯燥的简单重复已经让厌烦情绪潜滋暗长,我一定得参加测试了。
测试那天,我去的比较早,看到场地上人并不多。一问才知道,上边要来检查,因为每个驾校的车辆、教练和学员数量都规定有比例,所以不能像往常一样都来排队,那场面会让领导震惊的。和其他所有领域一样,上边有政策,下边就有对策,国人的智慧总会在这种博弈中得以抽枝拔节逐步提升,最后达到阳奉阴违笑里藏刀的至高境界。驾校的对策是,在教练车上临时安装读卡器,部分学员领到一张计时卡,凭卡上车,另一部分无卡的学员上午回家避风头,下午按部就班。此举一出,场地上顿时冷清许多。
幸运的是,我领到了卡,可以在上午参加测试。测试每人两趟,把全套程序走一遍,红外信号全开,完全按照考试标准进行,只是两趟之中不能出现丝毫失误,否则失去考试机会,这倒比考试还严格。信号一接通,场边的小喇叭里传出数码人声,提示考试开始,或者过程中失误后?的一声脆响,提示失误原因是考车越线、撞考试杆、路线错误、移库不入等等,请把车开到起点,这就玩完了;最让人舒畅的是完成一步嘟的一声,一直到最后提示恭喜您考试合格,这就算测试通过了。
信号接通之后,场地边的气氛马上紧张起来。拿到计时卡的几个人,先学习了使用方法,然后自由排序开始测试。测试不同于平时练习,它直接决定学员接下来的日程,是顺利到下一科去,还是被毙掉回家休息一个月再来补考,或是测试不合格继续在场地上重复那一套动作,所以大家都在心里打起小算盘,谁也不争着抢着先上车了。
据前几批考试过的人讲,考试时上车的次序很重要,如果技术过硬,最好先上车,不会受外界因素干扰,否则一旦前边有人失误被毙,后边上的人就会产生心理阴影,八成会接二连三重蹈覆辙;技术一般的,不要急着上车,最好多看看其他人的经验教训,才有利于自己发挥。我向来自信,考试从不怯场,这三十多天实在是腻烦了,所以想好了要排在前边上车,测试就当做考试,先上。但是有一位女学员,是中专教师,上午还急着去上课,她要第一个上,于是我排了第二位。
第一位顺利通过了,动作精准无误,围观者一片赞叹之声,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接着就是我了,心里比平时还平静,看准了点,手上干净利索地转动方向盘,一丝不乱。一趟成功了,仍然提着劲不放松;第二趟又成功了,并没有激动或兴奋,似乎顺理成章的事情,本就该如此。几个学员夸我是超水平发挥,他们说平时没觉得你有这么厉害呀。我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测试就全神贯注,而平时有懈怠情绪吧。他们的夸奖还是让我很受用的。以前看前辈高手们在场地上驰骋,总想着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有他们那样娴熟的技术,如今才知道,技术都是在漫长而无聊的时间里苦熬炼成的,这就叫火候吧。
我们场地上测试通过了九个人,五男四女,最老的X五十出头,最小的S不满十九,好几个人都像我一样超水平发挥,让我也刮目相看,看来大家火候都到了。
在驾校(九)
第二天的训练像往常一样,测试过关的没有特权,跟着大家一起排号,但在心理上却有了明显的界线:要考试的人会在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稍有失误就要心里发毛,赶快想着如何纠正;不考试的人依旧不紧不慢,还能心安理得地观摩别人的高超或失误。有两个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女学员,得到的羡慕和称赞最多。不幸的是,我被人观摩的是失误。从测试后的第二天下午开始,我莫名其妙地进入了技术反弹期,连最基本的倒乙库都一直问题不断,原本看准的点,一次次出现时间偏差,打早了靠近中杆,打晚了贴近边线,有时还会碰杆。有人说过,失误一次不难,难就难在失误接连不断。最难的事也让我给做到了,我一连失误了几天,直到临考试前一天下午才重新找回感觉。要知道每一次失误对自信心都是很大的打击,而且有教练和众学员的犀利围观。学员无奈地安慰我,教练冷眼瞪我,测试你咋蒙过去的,就这水平还去考试?等死吧你!从周四到下周一,我度日如年,心脏就好像被放在砧板上挨刀,原有的万丈雄心被一刀一刀生生扼杀。
几天时间,我一直在努力挽救自己。我认为失误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心理问题,是心理放松导致的失误。下车后和其他学员不断探讨,听他们的判断,上车后再实际演练,终于找到了车身与打方向节奏的结合点,失误才一点点减少。到周二专场时,我已完全回归正轨了。
考试前一天是专场,不考试的学员不能练,全天都是我们9个人的时间。虽说时间充足了,但大家谁也不敢怠慢,不能提高了总要巩固一下吧。我的自信心逐渐恢复,仿佛解决了我这个拖后腿的老大难,大家也都信心倍增了。事实却并不这么简单,我发现除我之外,号长N也问题多多。
N在离县城不远的农村开着一家网吧,腰包很鼓,说话很牛,每天开着他的吉利来练车,不知道是本来眼睛小,还是故意眯着眼看人,总之一副睥睨一切的样子,教练就冲着他的派头,任命他做了号长,就是负责监督签到。虽说他自己有车,但却是无证驾驶。按理说他的技术应该很好了,但在二科上他留了一级又一级,号长连任了一届又一届,一直留到做我们的号长。即便如此,在我们要考试的几人当中,他仍要毫不客气地叨陪末座,虽不像我一样反弹激烈,却是小错不断,似乎基本功很不牢固。据我观察,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要被毙,号长首当其冲。
我没有把我的判断告诉任何人,明眼人都应该看在眼里,也许我们偶尔也有会意的眼神交流,但谁也没有明说。号长不是糊涂人,也许是感到自己状态不妙,也许是从我们的眼神里截获了信息密码,他有点坐不住了,一下车就向周围人取经求高招,让别人帮他纠正错误。据说,网上流传的方法多达几十种,号长不耻下问固然精神可嘉,但他问的人越多他得到的答案也越多,把他自己绕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该用哪种方法了。有一次他听了别人的指点,换了一个方法,一试还真灵,他马上宣布,就用这个方法参加考试。这时距离考试最多只有两天了,而新方法即使在练习时也不能保证他万无一失,他要用不多的机会去适应新方法,最后两天,他一直在摇摆着。临阵不决,乃兵家大忌,他在走着一招险棋。
专场那天下午训练临近结束时,教练把我们几个第二天要参加考试的集中起来,讲解考试注意事项。他说,考试场地有两块,北库和我们的场地方向、大小完全一样,平时怎么练到时候怎么开,不会有问题;南库原来是大车考试场地,后来改作小车场地,大小不变,所以比标准库要大,只是方向和我们的相反,动作要领都一样,方向影响应该不大。另外还说了听准信号、相互照应等等问题,大家把所有可能的问题都拿出来问他,他都一一耐心解答,也许他知道这是他给我们的最后一课了,他要给我们留个诲人不倦的好印象吧。
在驾校(十)
考试这天,学员们按照要求,六点之前赶到驾校,六点半挤上一辆中巴,开往考试地点。车厢里嘈杂一片,有的学员在说话,有的在旁若无人地对天祈祷,沉默不语的人紧张得手足无措。我坐窗边,眼睛在窗外的景物上扫过,忽远忽近,漫无目的,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紧张,与紧张相伴而生的,是心底无声的自我安慰:曾经沧海难为水,小河沟里不翻船。
七点左右到站,市里其他驾校早到了,黑压压一大片。大家先进去看了场地,果然如传言一般,北库窄小,南库宽大。我步量了一下,南库比我们的训练场地至少宽了二十公分!如果抽到南库就谢天谢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说。这么宽的场地,不过关真是没天理了,但是,为什么前两批在南库考试还有好多被毙的,难道方向真能决定结果?
我在大脑里尽力抵制着这最后一个疑问,只要技术过硬,车库朝哪个方向开都无所谓,没听说过车库、停车位都是按照驾校标准设计的,如果连这么点变通能力都没有还开什么车啊。
所有人都退出场地,聚集到门口等喊自己的名字。这是一道必要的程序,被喊到的人挤到人群最前边,由监考人员对照手续、身份证和真人,验明正身之后才能排队进入场地。这道程序主要是防止有人作弊,但是在这一关作弊的都是硬着头皮的笨蛋,因为即使照片和真人有误差,监考人员还是可以多花几秒钟辨认出来的,而真正高明的作弊,完全绕过这一关,直接把电话打给考场内部人员,由他们来操作,绝对万无一失。据我的道听途说,以前有考生倒库,接连倒了五六趟都没能成功,最后关了车上监控,监考亲自出马才搞定。失败的成绩数据删除,只上传最后一次的数据,只要是人为控制的工作,不用发愁找不到漏洞。看似森严肃穆的考场,原来也不乏猫腻,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真是一点没错。
我很快进了场地,一组人在场地边的一辆废弃公交车上等。上车考试的顺序由我们自己定,我的想法是早剃头早凉快,晚上车等的时间太久,也许会影响心理状态,但第一个上车会有风险,车子刚启动各部件需要磨合,于是我决定第二个上车,和测试时一样,希望还会有一样的运气。
第一个上车的是C,瘦高的个子,平日大大咧咧,技术还不错。他一上车,我就去窗口递了手续,然后回破公交上等,大家都凑到一面的窗边去看。C的第一把刚倒进乙库就熄火了,捣鼓好一会儿还是不行,监考室里出来一个人,掀开车盖摆弄了几下,总算好了。还好是车子故障,这一次不计成绩,大家一阵唏嘘。C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把开始了,倒乙库成功,移库成功,出库,稳稳当当,大家说看势头不错啊,只要这一倒不出问题就能过关了。但是偏偏就在这最后一倒上出了问题,本来应该进甲库,C移库成功后从乙库出去左转,又顺原路倒回乙库,只听信号叮的一声,提示路线错误,请把车开到起点。大家眼瞅着他一点一点犯错,惊呼声已经很大,但距离太远,对于高度紧张中的C来说没有丝毫作用,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叹息之声。
第二把机会,C没有重蹈覆辙,大家眼看着他走在正确的路线上,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地,倒进去,再出来,就过关了……就在他要进入甲库的一瞬间,可以明显看出车身的犹疑,大家又开始惊呼:快打方向啊!在那么有限的行驶距离里,只要稍有失误而不能及时纠正,结局只能是无可挽回的失败。
在大家的又一片叹息声中,我走下破公交,走向考试起点。八点钟的太阳透过稀疏的杨树枝迎面照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听得见初春的树叶哗啦啦的鼓掌声,忽然有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十分钟后,我会是什么下场呢?
我有信心第一把过关,但事实上却成了C第二把的翻版,在最后倒甲库时贴中杆太近,车尾进库之后我发现形势不对,脑子里懵了一下,左左右右胡乱打了几把方向,在车头进库之前听到考试信号:后轮压了中线。
我把车开回起点,再来第二把。前面的动作没有问题,又是在倒甲库时出现险情,我听见远处破公交上的同学们不约而同的惊呼声。从左倒车镜里,我看到后轮在中线的边缘游走着。这一次我不再乱打方向了,我一看车头进库,马上踩了刹车。信号嘟了一声,说明动作完成,后轮没有掉下悬崖,车头也安全上岸。
回起点,下车,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大家说,你玩儿的真悬啊,只差几公分就要被毙了。我摇头苦笑着,谢天谢地。有时候,几公分距离就能划出成功和失败的接线,一边的在庆幸,另一边的却只有悔恨了。
考完的人可以到场地外去等着了,后来的结果,一批的女学员尽墨,号长不出意外地挂了,最老的X第一把撞坏了中杆感应器,等了一个多小时才修复,他第二把过关。另一个过关的是最小的S,他第三个上,一把过关,当真是后生可畏。
9个人只过了3个,这一批创造了Z教练的最差战绩。而其他两块场地上,只被毙掉1个。校长、队长过问了,Z脸上很难看,后来再不到处转悠了,认真负责地守着场地,指导学员练车,后来他到二科下的场地上去过一次,说他这周要有50个人参加考试,当月可以轻松超出指标100人。说这话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得意洋洋的口气,不知道喝酒的习惯有没有收敛,看来吹牛的秉性是真的改不了了。
这次考试的结果,Z的损失最大,不仅完不成当月的任务要被扣工资,而且成了驾校全体学员的笑柄,名利尽失。而另两位教练,H和D,既保全了奖金,又获取了名声。考完的当晚我和妻儿在城里一家小有名气的饭店吃饭以示庆贺,遇到H教练那几位过关的学员在摆谢师宴,学员们强颜欢笑,H众人皆醒我独醉,连吃带喝不亦乐乎。D教练很随和,没有要求谢师宴,只在心里高兴了一下。三人之中D的年纪最大,什么事儿都看得开,有个女学员过关之后,买了一盒烟一瓶红茶来到场地上,在D的眼前晃悠了一会儿,终于把它们给了队长。大家都拿这个跟D开玩笑,D摆摆手,无所谓的样子。
这个女学员是东北人,据说是应聘到城里某高中的教师。为了赶在暑假之前拿到驾驶证,她请了假来练车,勤奋刻苦自不待言,光是在二科上加班8次就创了纪录。但是她最大的特点却是霸道兼厚脸皮,为了多上车她总要插队,因为看她是个女孩子,别人不好跟她急,插队次数多了,有人忍无可忍,当面说她脸皮厚,她倒识趣,一边往车上挤一边说自己就是二皮脸,让大家无奈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她的行为究竟是在亵渎神圣的教师职业,还是在糟蹋自诩都是活雷锋的东北人的名声,还真是个问题。她在二科上被毙了,找队长疏通一下,先跟着二科下练习,拖拉了几个月,最后如愿在暑假前拿到了证。她用事实说明了一个道理:练车不仅靠天分和时间保证,人品也是一个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