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路
1938年，殁于1998年。短暂的六十年人生，父亲在信叶南线上做了32年的养路工人。
小时候，有一次我搭乘三舅开的客车去钟铺道班看父亲。记得那时的所谓客车不过是蒙上了一层帆布蓬的解放大货车。三十华里的路程，在今天来讲只是半个小时的事儿，那天我们硬是跑了五.六个小时。一路上车身剧烈的颠簸，把心口都震疼了。记得一路上三舅拼命地打方向盘，一圈又一圈，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每天就是在这样的路上，扛着铁锨，推着架子车，铲.填.刨.整平.修复路面。对他们来说，整日的劳累并不算什么，车轮后面滚滚而起的黄龙才是最可怕的。那些和父亲同为共和国第一代养路工人的父辈们，如今健在的已经不多了。他们生前几乎全部患有呼吸道疾病。因气管炎.肺心病.肺气肿.矽肺等疾病辞世的占大多数。生前死后，他们没有一个向单位提出过“职业病”的补偿要求。
我刚满五周岁的那年春节，父亲总算从道班回来家过年了。一整天，我高兴的像一只癫狂的灰麻雀，扑闪着翅膀跑出跑进。一不小心，竟然一屁股座进了贴春联的糨糊锅里。然而不幸的事情总在高兴到极致的时候降临。吃年夜饭的时候，父亲突然用手抵住腹部，疼痛使他深深地弯下腰，满头满脸滚满了豆大的汗珠。父亲疼得在床上打起滚来。我当时被父亲痛苦的呻吟吓坏了，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和大哥把父亲往县医院送。
这个大年夜和童年的每一个大年夜一样，天煞黑的时候，空中飘起了漫无天际的碎雪。这是个不祥的大年夜，当医生让刚上初中的大哥为手术签字的时候，我们一家大小在病房抱头痛哭了起来。父亲患了严重的胃溃疡，胃切除三分之二。从这次手术以后，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饭量越来越小。撒手西去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只剩了一张皮包着骨头。
信叶南线土（路）改油（路）那年，我们从粮店用购粮本儿买回来的口粮变成了玉米、红薯面等杂粮。这年夏天，父亲把我带到了钟铺道班过暑假。记得父亲当时月工资只有28元，却要养活我们兄妹5人。那时的我哪里懂得生活的艰辛？一天到晚只知道满山打野的跑啊、玩啊。
土改油工程一上马，道班的伙食空前丰富起来。当时指挥部的司务长老何为了省事，干脆从老乡那里买了一群鸭子、两头猪，一边饲养、一边杀来吃。母亲当时给指挥部烧锅做饭，我每天吃得嘴角流油，肚皮溜圆儿。这样快活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父亲被人从工地上抬了回来。他的左脚被滚烫的柏油烫了，有的地方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
父亲一生不善言语，也从来没跟人红过脸，是单位几百号人里出了名的老实人。我见过他唯一一次对人发火，是在九曲河桥工地。那天我从大桥工地收完料石回到指挥部，老远就听见父亲在高声叫骂着什么。我赶紧跑过去看看，不料刚推开门，一个桥上的包工头脸红脖子粗的夺门而出。我看到父亲的办公桌上赫然地放着一捆人民币。事后，父亲叫我把那捆钱交还给那个包工头地时候，带话给他：以后只要你的石料质量好，只管送到工地来，不要有什么顾虑。但是，绝不能在工程质量上打主意。父亲当时是九曲河桥的施工负责人，离他退休没有几年了。可是他没有用那支一字千金的笔，为自己谋一分钱的私利。大桥竣工前，一位局分管领导跟父亲说:老季啊，明年我安排你招呼黑潭桥施工。那话里的蕴意，不知是父亲没听出来，还是装糊涂。九曲河桥完工后，节约资金12万元。当时是1986年，这在单位前后数十年建桥工程中是仅有的一例。父亲随后被调回了局里，做了门卫，一直到退休。
1998年的冬季，父亲就像一匹筋疲力尽的老马，终于病倒在床上了。真是病来如山倒啊！那天一次突如其来的心衰，差点使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接下来的几天，父亲的病情在短暂的好转之后，很快坠入了弥留之际无垠无涯的昏暗之中。连续三天三夜，父亲浑身浸满了那种冰凉的、粘粘的汗液，每天从昏迷中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腊月十九的子夜时分，我伏在父亲病榻一侧，一手握着父亲粗糙干裂的大手，一手对着时钟给父亲读脉。当我摸到父亲的身上又淌满了冰凉的汗液，脉博每分钟只剩下67次的时候，连忙轻声地唤道：爸、爸爸，你醒醒，叫了好久，父亲仿佛一艘沉没在暗蓝色的海水里的一条船，没有回应。又过了好久，我感到父亲的手指在我的手中动了三下。难道是父亲没有了说话的力气，用这三下跟我说：知道了是他的三儿子吗？看着骨瘦如柴、双唇紧闭、两钶深深凹陷的老父亲，环顾病房里守护的家人，他们都已疲惫地进入了梦乡。我头一垂，热泪顿时涌了出来。我此时心中一遍悲凉，仿佛已经听到天籁深处的提示，父亲是必将离我们而去的了。
第二天下午，父亲终于不治，殁于呼吸功能衰竭。又是肺癌这个杀手夺走了父亲的生命。那天我拉着架子车，拉着棉被覆盖着的父亲的身体，一路上两只腿像被什么重物拽住了，几乎一点也挪不动了......
往事悠悠，逝者已矣。信叶南线如今已建设成为宽阔平直的现代化交通大道，成为拉动鄂、豫皖三省边区经济的巨龙。在这条路上耗尽了毕生精力的父亲，您在天有灵，俯瞰这一路上笔直平整的路面，整齐划一的绿化带，往来如梭的车水马龙，也该足慰平生，含笑九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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