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驾校（12）

五月中旬的一个周六，我们几个测试过关。教练说这次考试时间未定，大家可以先到小场地去练着。十二个人分成两组，一组练侧方停车，另一组练定点停车，一晌轮换一次。那时候天气响晴，日头毒辣，大家买了水来喝，喝完以后随手扔在一边。有时候，二科Z教练会溜达到这边来，闲扯几句，顺手把空瓶子捡回去。同学B是个有心人，他喝完了水，捏着空瓶子走几十米，把它塞进场地边小屋子的编织袋里。W教练家做着小本生意，G教练家养着兔子，但他们都是勤俭持家的本分人，所以也收集场地上的可回收废品来赚个零花钱。同学B送完瓶子，再慢悠悠回到场地来。他平静地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吧，你给教练捡个空饮料瓶，让教练看见了，比给他买瓶水他还要高兴。同学B年近四十，一张黝黑的脸，饱经风霜，他的锐利眼光让大家心服口服。

但是这种蝇头微利建立起来的好感只是暂时的，一点点风吹草动足以让它土崩瓦解。测试后的第二天，上午十点刚过，两辆车同时被收走了，教练说是要去加油。正是需要争分夺秒练车的当口，一个多小时的浪费让人心惶惶，怨言四起。同学中有好事者Y，揭竿而起振臂一呼：找校长去！十二个人浩浩荡荡围到校长办公室，七嘴八舌伸冤诉苦。校长心有疑虑，亲自到场地上一看，果然空无一车，不禁大怒，掏出手机给两个教练打电话，狠狠把两人熊了一顿。过了一会儿，两辆车开回来，教练跳下车，对着十二个人一通臭骂，最后恶狠狠地抛下一句：练吧，看你们能练成个啥点！

这种对立情绪一旦形成就很难消除了，第二天，教练G笑眯眯地来到场地上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考试定在了星期三。他一开口大家就预感到不是好事，看他得意洋洋，大家更是愤怒。大家说，好好练，争取大家一起过关，到时候再回来给他好看。

只剩下两天时间，一直练的项目问题不大了，但还有半坡起步和百米加减档没有学，而什么直角转弯、限宽门、起伏路之类，因为简单，只是讲一下要领，根本不让练。大家感到了不小的压力，尤其是百米加减档一项，每人只练了四趟，完全没有感觉。大家心里打着鼓，嘴上还互相安慰着，只要不抽到百米加减档，咱们都能过关。

我算了一下，来到这一科不知不觉间也有一个月了，因为项目多，又不用整日整日等着排队，所以时间过得好像比上一科快，故事也没有上一科多。在翻来覆去的平淡的重复中，每个人似乎都看到了跳出苦海的希望。

考试那天提前收了车，大家各自觅食去，中午出发开往考试中心。空荡荡的场地在日头下白花花地等着大家，G教练带队，先带着大家进场地熟悉一下，晓得场地的位置和考试的大致线路。然后大家依次被点了名，坐进了候考大厅里。左右两台大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某省制作的交通安全宣传片，镜头里充斥着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由鲜活生命到一堆臭肉的巨变，时间只要一瞬间。触目惊心的画面，对我们却已不再新鲜，前两次候考不知看了多少遍，以后也许还有看到的机会。但是这种宣传是否真的能够起到效果呢？宣传片里的肇事者在拿到驾照之前不会不知道车祸猛于虎吧？

宣传片一遍接一遍地播放着，大厅里七八十号人，在嘶鸣的刹车声和浑厚的画外音的包围中，麻木茫然地等待着。大厅正中的字幕屏上缓慢地更新着下一批考试人员的信息。大家除了关注大屏幕，更关心的是场地上的考试情况，一来是看看抽考的项目，二来是看看其他人的表现。活蹦乱跳跑回来的，一定是合格了；有气无力拖回来的，八成是挂了。于是叹息、羡慕、幸灾乐祸、默默祈祷，大厅里百味杂陈。

从一点半进入侯考大厅，直到傍晚六点才在大屏幕上看到我的名字，其间有二十分钟的小憩，有不计其数的左顾右盼。有些学员始终兴致盎然地在聊天，其中一个性格活泼的问我，你是不是很紧张啊，看你一句话都不说。我得承认我的确很紧张，几个小时把我耗得连基本动作要领都记不起来了。过去上学时我一向自诩越是考试越是发挥好，从不会紧张怯场；练车远不比读书难，却让我实实在在胆怯了。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大屏幕上，我的心好像被一张大手一下子攥紧了。我坐不住了，走到窗边一看，啊，连续障碍！我近期持续犯错的项目！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那天的华盖运才刚刚开始。考试车开到大厅门口，考官查对了名字，五个人向考试车飞奔。按照教练事先的交代，这时候要抓紧上车，而且一定要坐后排，让别人先上，自己先当看客，围观他的经验教训，为我所用。我坐到了后排中间，左右两个同驾校的学员，都是遵守教练教导的好学生。有一个外驾校的考生一步之差，只好坐上了驾驶位。这时，副驾驶上的考官说话了，他冷冰冰地点了我的名字，让我第一个上车。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时候再问原因已完全没有意义，我只好从后排下来，坐到驾驶位上。

几十天后我再次拿到考试档案，看到这一天我的驾驶时长为七分零几秒。在这段时间里，我慢悠悠地直行、转弯、上坡，顺利完成定点停车；接着坡道起步，离合器松得快了，发动机戛然熄火。我只觉得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子也冷凝了。

按照考试规定，途中熄火要扣二十分，也就是说如果此时我能完成这一项，后边不出差错，还有过关的希望。但是，又是这可恶的但是，我爬上了坡，考试信号的语音提示趴到我耳边说，考试结束，不合格。

我晕着头下了车，好像脑袋真的挨了一枪。这七分多钟，我完全处于一种茫然状态，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考试结束以后，坐在车后排看我考试的两位同学对我说，我紧张过度了，他们看得很清楚，从坐上驾驶位开始，我手足无措，动作僵硬机械，咽口唾沫都能听出来喉咙有多么干燥。除了熄火，还有什么被扣分了呢？他们激动地说，你半坡起步忘打转向了啊大哥，我们在后边那么大声、夸张地咳嗽，想给你提个醒，要不是怕被考官赶下车，我们真想捣你后脑勺了，你竟然没听见……

我真的没听见，在那种状态下，万籁俱寂，连自己的呼吸都远在百米之外。虽然没能挽救我，但我还是要感谢他们的好意。我下了车，在空荡荡的场地里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我知道有几十双眼睛正看着我，作为一个失败者，我给不了他们信心了，不过被毙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月后还是一条好汉。

这一次的成绩，14个人通过7个，不好不坏。G教练很得意，开着皮卡载着我们在夜色笼罩的国道上飞驰；过关的7人很得意，在车厢里规划着拿驾证的时间表。此外就是我们的沉默，我在想着不用再练车的这二十多天里应该干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