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驾校(14完结篇)
同伴们接着就去练三科,我考虑到月底的考试按惯例会比较紧,所以推了两周才去。三科是路考,训练场地直接转移到新区大路上,这里人少车少,十字路口有红绿灯,分着快慢车道,和考试的路况无限接近。八九个人在练,认识的只有二科上的M,和我一批过二科下的,有几个已经拿到了证,还有几个在等补考,和他们同学的缘分已经终结。
教练六十出头,和这帮学员代沟明显,他不苟言笑,脾气还很大,稍有失误就会惹他大发雷霆。据说他本是卡车教练,因为三科考试没有提成,这大热的天,正宗的三科教练不愿来路边受罪,才临时把他抓了壮丁,他是老实人,只是心里怨气难平,需要时不时地发泄一下。
因为我半月不摸车,上车后操控生疏,不多的注意事项也被我丢东忘西。第一次上车,一来一回熄了两次火。后来的几天里小错不断:在路口等到绿灯油门却给的小,转向灯记得打却忘记回,有一次还直接掉头忘记靠边停车,减速忘记减档让车子抖得像筛糠,还有一次挂3档掉头……所有这一科上能犯的错误我都犯了,不能犯的错误也被我发明出来犯了,我成了一部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满腔怒火的教练终于抓到了出气筒,厉声纠正着我的错误,而且每次他都要撕心裂肺把语气用到极致,让我很为他的健康担心。每次他批完了,我赶紧用最温和的语气、最谦恭的态度去安慰他,让他相信我的这些错误只是初级阶段的必由之路,总有一天我也会小康的。但是我的初级阶段有点漫长了,一连几天重复犯错。教练靠在座位上,侧着头看着我,语气颇不屑地说,像你这样的,还去考什么试,再练俩月你也过不了,别去丢人现眼了,回驾校说说撤档案算了。哀莫大于心死,我完全理解教练,面对朽木不可雕的学生,绝望也是自然的情绪。我的自信心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我并不愚笨,早上五点半起床,不能不算用功,在区区三天时间里,我还有过关的希望吗?
不能不说,有时候隔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的,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当你认清了方向、积聚了力量,这张纸一捅就破,于是希望的活水哗哗流过来,重新把你滋养得信心十足。最后三天,我不再犯错,不再灰溜溜看教练的白眼。教练看我上车,很放心地找个学员跟着,自己坐在树下路沿石上喝水乘凉。
法国国庆日那天,我们去考试。写下这句话时,我才发现它的象征意义:在那一天,法国人民为自由而战;在那一天,我们也为自由而战。
八个驾校的学员刚开始集合,就吃了考官的一顿杀威棒。一个二十多岁面庞清瘦的考官,因为某驾校学员点名迟迟不到,就把带队教练叫到人群前面,狠狠一通呵斥;带队教练人高马大,平日里一定也是人五人六的,这会儿却垂手侍立,乖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以前就听大家传言,路考是需要一点运气的,所谓运气就是遇上好考官,比如一位副主任,和颜悦色,从不刁难人;运气糟糕的是遇上两位恶名昭著的,他们被学员私下命名为“活阎王”和“灭绝师太”,代代相传,永垂不朽。而这位当众骂人的年轻考官,是不在上述两位之列的,由此也不难想象他们两位的威力有多大。在夏日早晨温暖的空气中,听着考官破空而来的训话,大家不寒而栗。
训话之后随即开考,走了一批之后剩下的都进大厅等着,大家仿佛待宰的羔羊,惶惶不安,左右顾盼。眼见着考试用的皮卡车车来车往,一拨又一拨考生走出大厅,大厅里候考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20个人了,我们驾校的多数在列,这时,老教练进来了,他扫了一眼考生,眼皮一耷拉,说,坏了。声音不大,但有人听到了,赶紧凑过去问教练,怎么坏了。教练说,下一车的考官紧得很,咱们的人要遭殃了。大家一盘算,下一辆车应该是“活阎王”了,顿时一片哀号。
车来了,果然是“活阎王”跳下来,他找主任去交了档案,聊了几句,然后接过一杯豆浆开始吃早餐。又一辆车接着来了,大家一阵欣喜,心想总算逃过了“活阎王”这一劫,哪想到下一位考官竟然是开考前当众批人的年轻考官,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横竖都是一死,听天由命吧。
年轻考官进大厅,按顺序点了十个人,我是第二个。他特意强调上车要按点名顺序来,先要问要不要检查车况,只要问了就不用检查,如果不问直接上车坚决毙掉。第一个考生上了车,其他人进后车厢,可以从驾驶室后边的小窗密切关注考试情况。
第一个人开出去四百米,顺利通过。我跳出车厢,趴到前车窗,例行公事地问考官要不要检查车况,考官说上车吧,我开门上车。递了档案,按照规定把安全带、倒车镜等等该做的项目动作都做了,车子启动,顺利通过第一个路口,我暗自松了口气。又往前走了几十米,考官说好了停车吧,我集中注意力做好了最后一个停车动作。车停稳了,我说可以下车了吧,考官点点头,我开了门,刚要下车,听到考官说,不合格。
考官的声音不大,但对我却不啻晴天霹雳。全程无失误怎么会不合格?我不得不刨根问底了。考官说,你下车没看倒车镜。我说我真的看了,所有步骤你都看到了,我全都记得很清楚。我们俩又辨了几句,他见我态度坚决,就稍稍妥协了,说那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去交上补考费,不过这一次你得从一挡加到五挡,再从五挡减到一挡。说最后这个条件时,他声色俱厉,要在平时我真的会怕了他,但这时不一样,命悬一线时争取来活命的机会,就算他再加几个条件我也决不推辞。
车子继续前行,我按他的要求,完成了加减档。忽然考官笑出了声,我惊疑地去看他,他带着笑指责我说你二十码加到五档,我真是第一次见到。我也笑了,我说这里路口太多,又要加减档,又要考虑通过路口的速度,不敢太快。考官不再绷着脸了,直夸我心理素质好,要换了别人早紧张得不知该干啥了。我说其实我也很紧张啊。这是实话,要不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哪敢跟考官嘻嘻哈哈呀?
说话间车子已经转了弯,通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不知开出去有多远了。考官说,好了,停车吧。因为正说着话,一不留神判断失误,右前轮蹭到了路沿石上,按规定这也是不合格的,我又紧张了,赶紧问考官,这怎么办?考官说算你合格了。
我出了驾驶室,上了后车厢。几个人很疑惑地看着我,问我到底过了没。我把经过告诉他们,他们说看你们在前面又说又笑的,还以为是遇到了熟人,为了多说几句话才让你开这么远。我苦笑了一下,作为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我只有苦笑了。
五天之后,我拿到了驾驶证。两张纸片,饱含着多少辛酸苦楚,冷暖自知。前后将近四个月时间,留下了这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台湾诗人余光中说他在美国学开车,只学了七个小时就考到了驾照,这种效率实在令人羡慕。但是想想我们的国情,路窄车多,加之野蛮违章屡见不鲜,所以从安全角度计,延长学习时间、熟练驾驶技术,也是可以理解的。从春寒料峭,到酷暑炎夏,眼见路边不知名的树发芽、长叶、开花落英而至茂密成荫,自己的面孔也被春夏骄阳毫不留情地涂成了黑炭颜色。我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肤色呢,将来不会因为照片与真人肤色悬殊被误认为假冒吧!
练车如人生,事后看去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做不好,你就一直得低三下四挨骂还要赔笑脸、在耀眼的日头下一遍又一遍观摩着同一套动作扳指头算时间忍受无聊的等待、为了一个明确而又虚无的目标从驾校到家冷热无阻来回奔波;一旦考试通过,所有的辛苦付出似乎都值了,你可以用过来人的心态去轻松地打量那些仍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的后学们,你仿佛远远地感受到他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那是你曾经投给别人的,如今你可以受用了;你可以告别一段时间以来的奔波劳顿之苦,带着一段旅途的收获去踏上另一段旅途,或者说返回你的人生常态,去开始下一个憧憬。你终于又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