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琴台文艺)
舅母的坟就静卧在外婆坟旁,她们婆媳俩生死不离,生死相伴,生死相“念”,轻衔芳土,低声呢喃……
燕儿啊,你低低地掠过这浅浅的土丘,嫩嫩的山岗,可曾闻听烟雨里杜鹃声咽,还有她亲人的泣声喋血……
早春二月,垂下万条丝绦绿玉,春风飞剪些许嫩叶细柳,挟着月儿幸福羞涩的微笑,她从邻村的吕家湾嫁到了步家坝,成了外婆的儿媳,也成了我的舅母,我一辈子的亲人。
在舅母的眼里,公婆就是自己的亲娘。她们俩,四十年风雨兼程,四十年心心相惜,是我们那儿方圆几百里唯一没分家的农村婆媳。在泠泠的水井旁,屋后的自留地,小小的四合院,黝黑的灶台前,……到处都留下了她们亲密的身影,紫罗兰的心语。老屋上空轻矧的袅袅炊烟,是她们共同的劳动结晶,丝丝缕缕,承载着她们的欢乐与苦痛,荣光与耻辱,飘飘渺渺,摇摇满舞,随歌而去,融入雨后清洁的彩虹,永恒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昭示着某种普通的伟大。屋后的青绿菜地,琳琳琅琅,在静静的夜里,蒜台轻扭着腰肢拔节的脆响,夜风轻拂春韭的细语,混着春雨的淅沥,低声浅语,仿佛一个动人而远古的传说,轻言诉说着外婆和舅母的劳作,还有她们最真的心愿。浅浅的明晃晃的水井口,影烛着她俩一对祥和而纯情的脸庞,凉幽幽,清亮亮,直渗入她们的心扉。井上悬崖边,一棵古老的桐梓树情意深长,全笼着整个水井,给她们送去最美的祝福。挑水回家的路上,爬上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经过窄窄的在杂草里时隐时现的田埂,路过邻居家的菜园,外婆在前面慢慢地挪动着一双小脚,舅母缓缓地轻轻地跟在后面。她们的身影和肩上颤微微的扁担,都成了一张张弯弯的弓弩。在“流火”的夏日,她们冰凉了整个世界,又温情了那一片神秘的土地。
外婆年龄大了起来,再也不能外出干活了。舅舅早就独立在外闯荡,从修红砖灰瓦的学校教学楼,到独立建立起全乡的建筑队,再到厂矿的大型建筑,最后立足于省会成都,建立起炼焦厂,现在的物业公司,创出了一片蓝悠悠的朗朗天空。其实舅舅不知说过多次,家里真的不需要再做什么农活了,但舅母仍然顽强的全身心的维护着农村那低矮潮湿的老屋,维系着对那片土地的旷世深情,叫人情不自禁地默念起艾青先生的“为什么我的眼泪常含泪水……,于是在舅母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个词语:独立支撑。清晨,在雄鸡高唱第一遍的时候,她就柔声地告别了外婆,用背篓背着还停歇在淡淡天空的月儿,闻嗅着清亮的朝露,肩扛锄头,手拿镰刀,在牛儿哞哞的叫声里,走进了田间山林。一边看着牛儿,一边用勤劳的双手采摘着瓜果蔬菜,铲刈着杂草污秽,砍斫捆捆柴火,清理根根嫩苗……吃完午饭,还没等好好休息,便又直奔故乡的那条小河,她还惦念着昨天没有洗完的盆盆脏衣,床床被褥,……夜晚,在灯火阑珊,在星星的沉默里,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甚至回家后倒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外婆这时总是悄悄地给她盖上了衣服,轻轻地关上了门窗,等着和舅母共进晚餐。一觉醒后,吃饭桌上,共叙柔肠,外婆总是一阵柔和心疼地唠叨,一遍又一遍,……
我的记忆中,舅母那如高山巍峨般的广袤心田里,所有的亲戚都是值得她珍爱的亲人,外甥更是她的亲生儿子。看到父亲从一个县走到另一个县教书的艰难,她主动地向舅舅提出把当时他们购买的全队唯一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借给爸爸用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不能再用为止。在那青黄难接饥肠咕咕的艰难岁月里,面对着我这个外甥的到来,她总是拿出能够有的饭食,清香的酸菜煮着麻黑黑的面条,金黄的玉米烘烤的圆圆饼子,再到后来乳白的米浆蒸腾的醇醇米糕,……这一切的一切,温暖了我的童年,是我童稚时小小心灵里的整个天空。
但时过境迁,苍天弄人,我在闹市的街道边,在凌烈的寒风里,默默地迎接着她的灵车。傻傻的,痴痴地,我看着她被抬下灵车……我像往常一样,苦苦地站在她的身边,她裹着棉被,紧紧地被蒙上了脸庞,脚下是一双小小的粉扑扑的绣花鞋,又眼看着她被推了进去,冷冰冰的铁门随即“嘭”的一声便沉闷地关上了……我们随即点燃了火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撕裂了我们的心肺,阵阵青烟述说着我们的离愁……
舅舅开着他银白银白的爱车走在最前面,把她送回了她刚来时那个叫作“步家坝”的地方,把她送进了“步家”家族那高峨的坟地,那片曾经辛劳了一辈子的枯黄的荒山,后面是长龙似的车队,一辆接着一辆……
天地含泪,在寒冬那少有的朦胧细雨中,我虔诚地跪在湿湿的地面上,对着还没有盖上土的乌黑的棺材,对着那不足五尺的小小土坑……然后缓缓地站立起来,用尽平生所有力量,拿着铁锨铲了满满三铲清芬的泥土,把着我所有的爱,所有感恩的心,所有的敬重,所有无法言表的深深情愫送进了浅浅的墓穴,……
我心里默念着:外婆,你的儿媳,你深爱的女儿陪你来了,她近在咫尺,静静地守候在你的身旁……舅母,你从此以后也一定不会感到孤单吧?!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坟地,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2008年1月11日的清晨……
整整四个月后便发生了震惊世界的“5.12”大地震,我本来无意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