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那些事(六)
秋月是生产队里的“一枝花”,五官端正,杨柳一样的腰杆,走起路来两根长辫子在背上摆动的模样,让许多后生羡慕。但秋月就偏偏不嫁人,十七八岁了没有人敢上门提亲,她说她不愿离开本乡本土,舍不得娘和老子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秋月是独女,家里虽不富裕,但也勉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爹妈视其掌上明珠,放在手上怕跑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说实话秋月爹妈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明珠暗投,要嫁人不说攀龙附凤,至少门当户对。
在这交通避塞的大山里,很少有进城的机会。一辈子没“下过街”的女人比比皆是绝非个别。男人容易些。没有公路的时候,肩挑背扛,把山里的粮食运送到山外,将城里的布匹或者盐巴之类的日用品带回山里,这都是男人的活路。一搭两便,运输赚了几个油盐钱,同时还逛了县城,增长了不少见识。
秋月的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不但到过县城,还之乎者也地读了几天私塾,是个有见识的文化人,这对秋月或许产生一些影响。秋月小学毕业居然考上区里的中学,对全村来说起码是一件大事。当她从邮差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有点像“范进中举”的样子,高兴得忘乎所以。
从村里到学校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路程,秋月娇惯,开学那天父亲给她背着铺盖提着洗脸盆子,一路护送到学校。三年时间很快过去,秋月不但初中顺利毕业,而且人也亭亭玉立地长高了好许。秋月没有继续深造,因为母亲患了肺结核,家境也并不宽裕。她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担任了队里的记工员。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来到秋月的生产队落户。知青的房子与秋月的家挨邻搭界,你来我往大家很快成了熟人。秋月到底读了几天书,说话坐事与众不同。山里的女人诚恳而羞涩,自惭形秽,地位不如男人。村里的人请知青吃饭,女人只有做事的份儿,很少见着与男人一道正儿八经地坐在桌子上吃饭的。但秋月不一样,她与我们平起平坐,不但吃饭正眼看人,还敢拿筷子给知青碗里夹菜。
秋月称呼我“老何”,我的实际年龄大不了她多少。她说他父亲这样称呼我,她也一样称呼,全家人统一口径,保持一致。许多农民都畏惧知青,说知青无牵无挂是亡命之徒,在农村偷鸡摸狗,明知不对少说为佳。秋月胆子大,当着我们的面说:“知青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知青,不过多了‘回乡’两个字咯嘛!”
那年春天,秋月家门前的两棵柿子树开满了黄色的花朵,秋月对我们高兴地说,今年她家的柿子树“不歇树”,一定是个丰收之年。果不其然,到了秋天两棵柿子树都硕果累累,让人垂涎。有一天秋月搬来楼梯,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柿子树,摘下一筐青涩的柿子,放到瓦坛子里面,盖上一层稻草,密封了半个月,取出来送每个知青几个说是尝鲜。那柿子甜浸浸的,虽是秋凉季节,却充满了暖意。
转眼两年过去,我不但熟悉了农活,也懂得了山里的人情世故。这一年秋月已经18岁,按当时的风俗习惯,她早已到了婚嫁的年龄。但是秋月大逆不道,不但得罪了父母,还得罪了前来说媒的族人。秋月说她不想嫁人,不愿离开生她养她的村庄,后来得知这些不过都是她的托词,据说秋月是想进城,一辈子不能像山里的女人窝囊一生,连县城的模样都没见过。
之子于归,适得其家。家族的压力太大,秋月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1974年秋天,秋月家的柿子树结果的时候,她喝下一瓶农药,在极端矛盾的痛苦中与世长辞,这一年秋月20岁。
秋月走后,她家的柿子树没人再去攀爬,那些柿子自然成熟,由青变黄由黄变红,挂在树上像一个个灯笼,红得耀眼。每到夜里,柿子树上飞来一群老鸹,一边啄吃成熟的柿子一边哀号。清晨起来,我们都发现柿子树掉下不少成熟的柿子,红彤彤的,映照着漫天的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