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解板桥许多年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历史上名气呼得很响,但除了能画得一手好竹之外,我对他的了解真是太少。这,实在得归咎于我的“寡闻”。如果细究起来,这“寡闻”中还带着些我的很没有道理的“偏见”。这“偏见”又从何而来,当落在对他“怪”字的看法上。
孔子是不语“怪、力、乱、神”的。我学《论语》不深,偏在这方面,多少受了老夫子的影响,之于怪异之人、之事,每每不以为然。不仅不以为然,有时还会鄙薄上几句,斥其不入正道,终归旁途。郑板桥的被我误解,就误在他属“扬州八怪”的“怪”字上了。因为他“怪”,所以我不以为然,不去了解,而终至于显出了我的“寡闻”。想来,这世间有多少事,都是由心存偏见先,再至于无端傲慢,最后到让自己成为井底之蛙的吧。
人若能通达,不画地为牢,不自设藩篱,将是能见到多少新鲜有趣的人和事啊!又将是能添多少人生值得品砸的趣味!
近来读《郑板桥文集》,才看几篇他写给家弟的书信,就已经让许多旧有的偏见颠覆,累积数十年的误解顿弥。我发现了郑板桥的很多可爱之处,并且禁不住感叹,如果与郑板桥有缘同为一时代人,说不定两人还会成为好朋友。呵呵,当然,这是我彻底的痴想。如果真这样,我不也成了一“怪”了?我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你看,怪如郑板桥,也有千百年来于文人心灵间共通的情怀。在《仪征县江村茶社寄舍弟》信中,他写道:“江雨初晴,宿烟收尽,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娇鸟唤人,微风叠浪。吴、楚诸山,青葱明秀,几欲渡江而来。此时坐水阁上,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落梅花》一弄,真是人间仙境也。嗟乎,为文者不当如是乎!”这段文字,什么时候看了,都会令人心生温暖,向往不已。
你看,怪如郑板桥,也有安宅置院的小心思,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里,他这样写:“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董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屋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这样的愿望,竟与二十一世纪的我不谋而合。我也想居有小院,院中种花草。我也想有客厅、书房、厨房;至于卧室,则用不了那么多,两间足够。可这愿望,在现如今屋价飞涨的城市,只能算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然而,梦想就梦想吧,郑板桥,真让人觉得亲切。
你看,怪如郑板桥,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有了连我们现在人都要汗颜冒汗的深刻见识。他无分贵贱。《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写道:“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理。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较之现在的许多恶老板,不知道强多少倍。他与人友善。《淮安舟中寄舍弟墨》中写道:“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东坡一生觉得世上没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处。”《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中写道:“或曰:此等宅居甚适,只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较之现在许多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的人,和内心残忍麻木的人,不知道强多少倍。他境界通达。《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书后又一纸》中写道:“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锶面漱口啜茗,见其扬?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较之现在许多只管自己开心不管他人他物死活的人,不知道强多少倍。
误解板桥许多年,几页书信改春秋。重新认识郑板桥,真是件很快乐的事情。郑板桥何“怪”之有?要说“怪”,想来是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人间世俗,有“庸常得太不奇怪”的强大生命力罢了。